大靖隆泰十四年,九月初五。
包子山下午后阳光温吞,风抹林木细腻静谧。
花开和如是正站在苦乐寺“苦乐”的大大石碑前,两人一左一右,守着中间那个朱红漆色已脱落不少写着“勿过十文”的功德钱箱。
平日多着韩伊人手缝寻常俗衣的两个少年,今日都换上了苦乐悔青僧袍。
脚踏罗汉鞋的两个少年,一个眉清目秀,一个明杰皓容,要是以外观论高低的话,还真有几分佛门清净禅味。
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如是,要是按苦乐和尚教的,逢人来一句:”开则观活世,闭则慰死生,我佛慈悲念,无关阴阳隔。”
嘿,活脱脱的少年得道高僧啊。
……
少年得道高僧如是,先下正打着哈欠,睡意十足且百无聊赖的踢搓着脚下碎石。
身子乱动头却不动的如是埋怨道:”“师兄啊,你说寺里那么多人,为啥让咱俩当这迎僧啊?是不是师傅又坑我们呢。”
站了许久,亦有些倦色的花开无奈回道:“你啊,能不能别把师傅想的那么坏,师傅不是说了吗,这是修行,能磨炼心境的。”
如是噘了噘嘴挑了挑眉又嘟囔起来:“师兄啊,你就是太天真了,师傅肯定有阴谋,这次肯定又没啥好心思,指不定卖了咱俩跟寺里要什么好处呢。”
花开闻言转过身来,表情严肃的对如是劝道:“如是啊,师傅真没你想的那么坏,你可不能胡猜乱想去讨厌师傅。”
如是一听花开有些着急,赶忙摆手解释道:“师兄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讨厌师傅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花开这才表情松缓下来:“嗯,那就好。”
没等花开完全放心,如是轻飘飘的顺嘴接着说道:“不过师傅是有些为老不尊仗师欺人啊,上次师娘不在,让我去剁药材,说要是我不同意,就把我偷藏药丸不吃的事情跟师娘说,还有那天威胁我……”
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听着罗列出苦乐和尚众多罪状的,仍在继续罗列的如是,花开叹了口气挠了挠头:“看来怨念颇深啊,要不要跟师傅说说,以后别这么使唤如是了,那些活计我干就行。”
没等心间琢磨仔细,花开有些奇怪的对喋喋不休目朝前方的如是问道:“如是,你为什么不把脖子转过来说话啊?”
被打断话语的如是呆了呆,思索片刻道:“好像晚上睡落枕了,早晨还没什么的,这站久了,发现是拧着了,一动就疼。”
花开赶忙上前几步,凑到了如是身前关心问道:“你怎么不让我给你拧过来呢?”
如是有些憨厚的咧了咧嘴:“我怕师兄你一拧,又像上次一样给我拧歪了,我可不想再躺在床上呆着了……还是等黄昏回去,让师娘给我弄回来吧。”
少年果然心直口快。
话语刚落,有风来急。
花开的心凌乱了,脸上有些微红。
“唉,对了,师兄啊,后天是你生日,你想要什么啊?我还有一些零花钱哟。”
善解人意的如是急忙岔开话题。
花开怔了怔,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来:“难为你还记着,我都忘了后天是什么日子了。”
如是嘿嘿两声:“那是,师弟我可一直记得呢,说吧,师兄你想要什么!要不我明天我还去山下那个木匠伯伯那里,给你买个木偶吧?你想要老虎的还是狮子的。”
花开没有拒绝四两的好意,脑中过了一遍已有十几个动物木偶的样子,微笑说道:“那就老虎的吧,狮子前几年四两送过了。”
如是点了点头笑呵呵的应承下来:“好嘞。”
“师兄,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动物木偶啊?我每次问四两她她都不说,你告诉我呗?”
背后总是不喊师姐的如是也总好奇,就几十文的刀雕木偶,每年都能让花开开心好久,这是为什么呢?
山下两人在说话。
院里有人在偷乐。
“嘿嘿,这么好看的两个小光头,哪个香客好意思不多给点?”
收拾着手中竹枝碎木的苦乐和尚想着什么,好看的桃花眼眯的更乐呵了。
几日前,苦乐和尚好说歹说,将“皮囊”好看的花开和如是推荐给了主管寺里礼行杂事的一德师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两人去做那苦乐重阳法会僧论这前后几日的守碑人。
“要是这几日守的铜板多的话,你可得给我点,我那两个徒弟也不能白站啊,就像以前我守一样,二八分成,我二你八……”
苦乐和尚的算盘打得精明。
二的不太地道。
……
包子山下,直往东走三四里,有个容纳了千多人的大庄子,唤做郭村。
郭村东头有个木匠铺子,铺子老板姓杨,村庄里的老百姓都喊这个操着一嘴陇北口音,长了一副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叫做老杨。
老杨刚来村里“立足”开铺时,村里人都不太待见这个沉默寡言,面容又太粗犷的外乡人,尤其是村里另外一家木匠铺子,背地里也没少干同行相欺的挤兑小事。
老杨来的头两年,一年到头没几桩买卖,日子过得不能说不惨淡,就这几桩买卖,还是碰巧另外一家木匠老板老刘不在家,急着用的村里人“凑合”给老杨的。
可本事从来都是实打实磨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别人用了老杨的东西,再比比自家原来老刘做的,啧啧啧,哪怕是马桶,老杨手里雕磨出来的就不疙屁股dan疼。
日积月累下来再三年,虽说老杨的买卖还是比不上老刘旺相,可也能温饱有余喝喝小酒加顿肉菜了,再也不是村里人碰巧遇见几次时,老杨都是煎饼咸菜就大葱的勉强伙食。
让老杨真正被村里接纳,也是买卖真正“忙”起来的转机,是五年前那场大旱时的一场大火。
木匠老刘铺子里积攒下来的木材好料,以及几单做好的大件,都让他夜里守铺饮酒昏睡后,不慎打翻烛火烧了个精光。
当时救火冲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是正好天热在快干涸河边打水冲凉的老杨。
如今村里汉子想起那晚救火,都是竖起大拇指来咂嘴道:“老杨是真猛啊,赤着膀子就窜进去了,没一会就两个胳膊夹着老刘和他儿子二蛋出来了,力气是他娘的真大啊,以前咋没看出来是个练家子呢!”
“就是就是,眉毛都快烧没了,屁都不放一个的……”
火灾后,也是老杨带头扛着自家木料去帮老刘重建铺子。
更是老杨不言不语,没顾那段日子里,只要他去帮忙,木匠老刘便一脸通红的摆手不用诚恳阻拦下,硬生生没日没夜的,两人一起,半个月便把几件大单赶制了出来。
再后来一天晚上,老刘提溜着他儿子二蛋,扛着一头烤乳猪,十分“不要脸”的胡搅蛮缠跟老杨喝了一晚上酒。
都快喝吐了的老刘的迷迷糊糊说了好多话,也醉意沉沉的老杨如今就记得两句。
“这良心啊,杨大兄弟你有,以后我也得有,这人得做人,不能做白眼狼啊。”
“以后就让我这小崽子跟你学手艺吧,你要不嫌弃,也别怪弟兄说话难听,我这崽子以后就给你养老送终了,老子就当没他这个崽子!”
其实老杨记忆最深的,还是没等他答应说些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醉醺醺的老杨,一脚就把啃着鸡腿的他儿子刘二蛋踹倒在地。
“磕头!叫爹,不对,叫师傅!”
……
如今村里,各家各户甭管大小活计,上到闺女出嫁的雕花大床,小到必不可少的菜板马桶,已经成了交给老杨多些了。
甚至有时交给老刘的活计,老刘也是摆摆手“找老杨,这玩意他做的比我好。”
其实这几年来,跟老杨私下没少学艺的老刘,二人水平也半斤八两了。
“老杨又没个婆娘,以后铺子不还是我儿子的,老杨接的多,二蛋练手练的多呀。”
青出于蓝胜于蓝,后浪拍死前浪啊。
得,还是老刘想的深远。
“心机沉重”啊。
……
此时午后,今日铺子里也没什么活计,撵走熬了几个通宵的徒弟刘二蛋后,闲来无事的老杨正躺在门前长凳上闭目养神。
木匠长凳,虽大宽高稳,到底没有被褥柔软,可把一只手当做枕头的老杨面露惬意,心静神好,一副络腮胡子看上去也没那么野蛮了。
“老板,棺材做不做?丈长丈宽的。”
一个不合时宜带着刁难浪荡口气的话语蓦然传来。
老杨不言不语。
“做不来啊?那骨灰盒做不做?尺长尺宽的?”又换了轻浮讥笑的语气。
“那牌位做不做?就……”不依不饶的嘲笑口吻。
“拜你娘啊?”
老杨四字打断,脏话杀敌。
“啧啧啧,都改行做木匠了,怎么能把送上门的买卖骂走呢,不是我说你,好歹咱们十几年不见了,就不能好好说话。”
已慢慢起身的老杨冷冰冰的回道:“我不跟畜生说话,还是只死猴子。”
能说话的自然是人,可任谁瞅见一个像蹲坑一般蹲在地上的褐袍青年,左手抓耳挠腮,右手拿着半边苹果不时啃上一口,都会觉得没个正经,像个猴样,哪怕这人相貌堂堂英俊无比。
褐袍“猴子”啃完最后一口苹果,随手丢在一旁,仍是蹲着。
见他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一根长长杂草,叼在嘴边后,仰着头对他前边几步老杨坏笑道:“杨不拙啊杨不拙,你眉毛怎么这么难看了?是不是学我修眉啊,不是我说你,你没这个手艺,也没这个长相,好好耍你的刀就行,这不马猴骑羊装官人吗?”
十分欠扁的语气,说到“羊”字后还加重了几分。
被这男子称为杨不拙的老杨眯了眯眼,居高临下淡淡回道:“侯一指,你想死吗?”
言毕,风骤起,凛冽而来
犹如被看不见的气浪推出几丈后,褐袍男子才两手拍地,直直窜起,又在空中翻了个花花跟头向后飘去。
待男子落地踉跄几步站稳身子后,暗自咽下一口翻涌气血的他破口大骂道:“还动真个的了?咋,想干仗啊,怕你啊。”
神色又恢复往日默默冷冷的老杨,慢慢丢出话道“:你又不用刀,你也不配用刀。”
褐袍男子气冲冲的走到老杨身前一丈处,掐腰站定,大声嚷道:“你厉害行了吧?有本事你砍啊,来啊来啊?我把头伸着你砍啊,你砍啊,什么毛病!呸!”
泼妇骂街后,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的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见他翻了个白眼大声埋怨道:“没良心啊,我这披星戴月风雨兼程的早早赶来,连小兔子我都没等,为了啥?还不是觉得你这些年太过无聊,想早来看看你,你咋这样呢?没良心啊没良心啊。”
老杨不管褐袍男子如泣如诉,冷冰冰的回了一句:“这些年也没见你来啊?”
仍旧字字诛心,直捣黄龙。
已在地上打着滚的褐袍男子闻言立马停止乱动,继而老老实实的蹲在地上,有些尴尬的贱笑道:“这不是忙吗。”
老杨挑了挑眉低沉道:“行了,滚进来吧,别在门口挡我生意。”
说罢,嘴角上翘起浅浅几丝笑意的老杨就转身往屋内走去,留给褐袍男子一个宽厚背影。
这要是让老杨徒弟刘二蛋看到了,他肯定会十分吃惊的琢磨道:“村里那个王寡妇又递情书了不成?”
老杨话音一落,褐色男子顿时眼笑眉开,急忙拍了拍屁股跟上去的他自言自语说道:“嘿嘿,到底是杨不拙地道,比老大好啊。”
到这时候,褐袍男子才算是进入老杨身前一丈距离。
不是他不想,实在有些害怕啊,哪怕这个被称为“盗侯”的男子是轻功独步天下的侯一指,也实在没有把握逃开怒火加持下的杨不拙挥出一刀。
万一他嘴臭惹了人家真火,他可不想像那个用刀的傻货,刚刚半只脚踩在楼外面,就嘚瑟着:“敢问谁是刀……雄?”
话都没说完,就让杨不拙一刀两段了。
一丈之间,天地独我。
这可是只逊色于三尺山庄那“一剑之内,天地无我”的神妙境界。
万一等杨不拙练成“一刀之间,天地尊我”。
啧啧啧,且不说老大的地位可就不保不住咯。
当年亦是用刀的那姑娘,也不会那么狂傲了吧。
这些年侯一指也偶尔这般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