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鸣一整日都呆在母后的寝宫,即便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可表情依然出卖了他。
“鸣儿,可想到好办法了么?”王后从未想到过久病在床的王,会废黜其子平山鸣的储君之位,不仅仅如此,更把爱女许给于阗王弟姬籍,她心里的愁苦无人诉说,除怡秀公主外,最指望得上的,便只有在军中颇有影响力的嫡子而已。
“两国已互换国书,柏妮娜嫁到于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父王坚持如此,叫我如何更改?”平山鸣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手扶雕花木椅的靠背一动不动,仿若一连串的打击,几要把他摧垮。
王后看着平山鸣愁眉不展的模样,心疼起来,她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可自己虽贵为王后,偏左右不了王上的意志,先是剥夺嫡子继承王位的权力,紧接着嫡女柏妮娜又被王上许给于阗王弟姬籍,并发布诏令,正式宣布大王子笃丁为储君,这一个接一个的事件,似乎表明王上以前与她的恩爱,都已如过眼云烟,消散殆尽。
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一个孩儿的前途,若两相比较,只要平山鸣能坐上王位,一切都可迎刃而解。想到这里,王后挥退屋中所有仆从,轻声对平山鸣道:“孩儿,实在不行,兵谏吧,逼你父王改变主意。”
平山鸣思索半晌,悲沧地仰起头,似乎打算做一个本不该做出的决定,但很快,他又低下头去,自语道:“不行,这绝对不行,我不能像四十年多前那样,王与王子相争,结果使得鄯善分裂十几年,还差点灭国,若那样,孩儿就是历史罪人。”
虽父王的决定不是平山鸣想要的结果,他也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鄯善唯一的储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与其相提并论,但很显然,他错了,他被父王当做王位继承人培养二十多年,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就连手里的兵权也被夺去,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即便如此,他也没想过反叛,这不合乎他崇高的理想。
与笃丁不同,平山鸣自幼便认为自己将来是要做王的,所以,很早以前他便开始考虑对鄯善未来的规划。
他从鄯善苦难的历程中吸取教训,认为鄯善之所以孱弱,最主要的问题,便是军力太薄弱,想当初,无论是大汉还是匈奴,以及后来北凉及大魏的兵将,兵不血刃便能占领鄯善,而鄯善人民,由于几百年来已从游牧转为半耕半牧,这片富饶的绿洲能给人民提供足够的食物,似乎早失去战斗意志,且这种趋势仍在蔓延,以致当大魏将军万度归率大军进占鄯善时,毫不抗拒。
总得有人改变这种局面,不能令鄯善从此软弱下去并任由强国摆布,平山鸣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改变孱弱的鄯善命运的人,独一无二。平山鸣认为,这是他的使命,他便是为此才作为王后嫡子降临鄯善。
有了这个前提,早些年平山鸣还未组建那支四千人的精兵时,曾随谢煌到精绝城打过仗,战争的空隙,他曾向担任千夫长的谢煌请教过:若想令鄯善强大起来,该用何种方法。
他记得谢煌笑着对他说:“鄯善人口太少,且由于绿洲所限,即便王上鼓励生育,也没有多大的空间供人们生活居住与耕种,所以不管用何种办法,都很难令鄯善强大,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先组建一支足够强悍的部队,利用这支部队横扫这片大漠,令所有大漠之国皆成为鄯善国土,这会是短时间内令鄯善迅速得以强大的办法,因为占领其他国家后,才有足够人口及实力组建更强大的军队。”
这句话被平山鸣牢牢记在了心里,却不知道,当时谢煌只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当时年少的二王子能把这话当真,以致说过这话以后很快便忘记了。但是,平山鸣不仅把这话牢记在心,还把把这话当做了座右铭。直到谢煌被任命为鄯善都蔚,名义上掌管由平山鸣亲手组建的那四千精兵,都没有想起来,这不过是出于当初那句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平山鸣的野心不仅在于此,他把全部精力放在训练那支部队时,也注意收集各国的情报,知道哪国国内王与朝臣发生矛盾,哪国又加重了平民税收,导致民怨难平,这都是将来出兵征伐的重要参考,但他最看重的还是两个大国的情报,一个是宗主国柔然,另一个便是东面的大魏,还有一个强大的力量,那便是南面的吐谷浑,只是吐谷浑与大漠隔了巍峨的昆仑山脉,其势力很少进入这片大漠,早年曾经试图占领这片绿洲,但被当时的大魏打得落花流水,再也不敢来犯。
相对于与鄯善相邻的大漠诸国,柔然和大魏才是对鄯善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但这两国一直兵戎相见,很少和睦相处,只在柔然被大魏打败后退回到漠北,才可能会相安一段时日。
平山鸣在组建这支四千精兵后,在精绝城初试身手便大获全胜,使他产生一种自信,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能带领鄯善一步步走向辉煌,使得鄯善从此后屹立于这片大漠,无人再敢来犯。但是,由于这片大漠中的诸国皆隶属柔然,鄯善攻打其中任何一国,皆会触犯柔然利益,而且他暂且还没有成为鄯善之王,他也知道母后出身于柔然王庭,必不会任由自己公然践踏柔然利益,所以只能暂时隐藏自己的想法,只待时机成熟时,便会开始实践。
他还有更远大的想法,天山以北还有大片绿洲草地,他知道大魏人口繁多,是柔然人口很多倍,若可汗坚持与大魏征伐,迟早有一天会落败,到时候整个原本由柔然所占领的区域,就会出现势力真空,那时候,便是他大显身手之时。
平山鸣的想法逐渐实现,漠北隶属于柔然的高车族人不忍可汗不断征兵攻击大魏边境,于是酋长阿伏至罗便带了自己所属的部落反叛王庭,从传回来的战报,平山鸣得知,由于守不住部族以前的牧场,叛军正从漠北分两路西撤,一路撤往阿尔泰山脉,另一路向天山山脉而去,其中一只利用地形地貌猛烈反击柔然追兵,使得可汗所带兵将损失惨重。
从这状况看,即便叛军被尽数歼灭,柔然必也会大伤元气,其势力触角必会回缩,说不定就顾不上这片大漠了,这不就是平山鸣所等待的机会么?可是,也正是这时候,父王居然剥夺他继承王位的权力,反而立平庸无奇的王兄笃丁为储君,这不得不令他丧气。
这也仅是平山鸣心烦的其中一件,他从小便极宠爱滴妹柏妮娜,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他还记得,早年柏妮娜年幼,偏被顽劣的四弟揍得鼻青脸肿,回来向他哭诉的情景。那时他自己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正当脾气暴躁之时,哪能忍得下这口气?便领了妹妹到禄妃寝宫,不顾阻拦把屠秉俊揍得满地求饶才作罢。事后禄妃把这件事禀告父王,没想到父王根本没有责罚过他,后来听母后说,那禄妃以前曾犯过大错,所以王上一直不肯原谅,连带她的子女,都一并不喜欢。
但这件事后,妹妹柏妮娜却对自己的哥哥无比崇拜,自以为有了哥哥这个依靠,便可确保她不受任何欺负,从此,她便对他言听计从,就连不会对母后说的话,她都会悄悄告诉平山鸣。唯独柏妮娜有了心上人这件事,没有提前告诉他。柏妮娜后来的解释是,这样的事,要等她确认那个男人也喜欢自己,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但这一等,便等到了父王准备让她和亲,要把她嫁给于阗王弟姬籍。
柏妮娜自是不愿意的,她找到王兄平山鸣,哭得梨花带雨,把个平山鸣哭得心焦意乱。可是,不比小时候打架的事,这个关乎两国邦交,虽平山鸣从未把于阗放在眼里,那于阗左将军姬籍也曾是他手下败将,可这和亲之事由父王提出,这时的他又有何办法可想呢。
见平山鸣默不出声,柏妮娜气得喝道:“你们从来都不曾顾及我的感受,只把我当做可交换的商品一般,随意便换给了别人,可我也有自己的感情啊。”似乎觉得气愤难平,又道,“若父王不能收回成命,我便会在婚娶那天自尽而亡,说到做到。”
看了柏妮娜那决绝的眼神,平山鸣还是于心不忍,曾去祈求卧在病床的父王。可是,父王似乎心如磐石,对和亲之事意志坚定,他劝慰平山鸣道:“鸣儿,父王从来对你都是另眼相待,以为你能是个最佳王位继承人选,可是,父王卧病在床这段时间,想到很多事,深以为强兵立国并不是鄯善最好的选择,实在是鄯善实力太过孱弱,若遇到任何一方势力的冲击,若没有灵活的外交,会给鄯善带来灭国的灾难,鸣儿你可想过么?”
似乎觉得平山鸣脸上仍有怒气,王上又道:“至于柏妮娜的事,父王也是经过反复斟酌的,一来柏妮娜是寡人长女,又由王后所出,这会让于阗王认为鄯善的确是诚心诚意要与他们和睦相处,且她嫁到于阗后,那姬籍不敢轻易慢待她,二来,在三个女儿中,她的年纪最大,也比你另两个妹妹更懂事,她能让于阗与鄯善止兵休战,从此忘记前嫌,成为一衣带水的友好邻国,而鄯善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鼓励人口生育,大力发展农业,并逐步减少牧场,使得沙漠不再扩展。”
平山鸣并不认同父王的话,他觉得从鄯善国内部挖掘潜力,毕竟有个限度,再怎么鼓励生育,就凭鄯善几个绿洲,也承载不了那些人口,不如向外扩张来得实在。但这些话,他并没有当着父王的面说,只深深埋在心底。
平山鸣看着久卧在床枯瘦如柴的父亲,这位从小便对他寄予厚望的鄯善之王,突然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哀伤,也有了想在父亲面前痛哭一场,以发泄心中委屈的欲望。可他没有哭,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改变,因为觉得,他平山鸣就是坚强与勇敢的象征,哪能像妹妹那般轻易流泪?何况,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何须用流眼泪这种软弱的方式,来祈求父亲答应他的要求呢?
回到母后寝宫,他只说了一个字:“拖。”
是的,拖,拖到父王去世,拖到软弱的笃丁坐上王位。平山鸣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或许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当他反对时,软弱的笃丁不敢违背他的意志。若笃丁敢违背呢?平山鸣又犹豫起来,他有种被某种力量逼到墙角,却又被束缚了手脚不能反抗般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