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谢煌所说,大王子笃丁的确没有做好当储君的准备。他从未想过要做王,当初王上拷问四位王子,要求他们各自阐述如何让鄯善长久立于这片绿洲,并让所有鄯善人民安居乐业时,他之所以答那些话,不过是给父王,以及从小便被父王当做储君来培养的二弟平山鸣一些忠告,希望他们能看清鄯善实力,将来千万莫要穷兵黩武,以免重蹈几百年前夹在匈汉两个强国间左右为难的覆辙。
由于鄯善正当中原与西出葱崚要冲,想当初匈奴单于要东进中原,必会先笼络鄯善,即便从高昌东进,也得防范鄯善亲汉,否则便有遭到侧击的危险,假若鄯善王不听其摆布,极可能遭灭顶之灾。中原政权想要西进,也需与鄯善打交道,否则当初的都城楼兰便会成为抗击中原政权的桥头堡。所以,近几百年来,鄯善皆成为强国角力的战略要地,因而,鄯善曾隶属于匈奴,汉,晋,前秦,大魏,北凉,柔然等国。
笃丁想起几百年前鄯善王臣服于匈奴时,偏被大汉将军赵破奴俘获,被带至大汉帝都长安,武帝降旨斥责王,王曾无奈对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愿徙国入居汉地。武帝闻知,体谅其难处,便放鄯善王归国,但从此后,匈奴再也不敢相信鄯善,导致鄯善连连遭遇战乱,有时甚至王被杀时,居然没有一个王子敢继任王位。
太平真君二年(公元441年),鄯善臣服于大魏时,北凉余部沮渠安周奉其兄沮渠无讳之命率五千士卒攻打鄯善,那时的鄯善王打算投降,以防鄯善国民遭无妄之灾,偏被大魏使臣极力劝阻,要求其竭力抗敌,虽倾尽国力战胜沮渠安周,却又引发王与储君之间争议,一个要听命于大魏使者,一个要求保全鄯善国力而降于北凉残部,结果却是悲惨的,当王与储君闻知沮渠安周又带万人军队前来,储君与王由争议演变成内乱,王不得不带领四万余民众西逃且末,王储投降于北凉。其后,北凉又败于大魏悍将万度归之手,王储复投降于大魏。
王在西逃途中,由于所带食量有限,沿途又皆是大漠,没有食物补给,死了不少人。好不容易在且末安顿下来,那处的绿洲也实在容不下这么多人口,只好准备把一部分人转移到精绝城。只是,精绝城处于于阗国与鄯善边境,中间只隔一条尼雅河,早与鄯善有领土争议,于阗王已带兵渡河攻占城池。王那时已狼狈不堪,几乎没有良将可用,好在时任千夫长的谢家祖父,领兵攻下精绝城,这才使得鄯善王有了喘息之机,而谢家祖父,也由此一战被封为乡候。鄯善国却从此分裂,直到承平十八年(公元460年),柔然可汗带兵攻下高昌,歼灭北凉残部,大魏收缩势力,大军撤回中原,鄯善这才恢复疆域,并从此臣服于柔然。
这些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笃丁虽被遣往依循不问政事,自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他多少了解一些平山鸣的想法,知道他希望振兴鄯善,但一味扩张军队,不仅会给鄯善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若真遇到如大魏那般的强敌,自也是举全国之力也必如以卵击石,即便像于阗这等实力并不强悍的国家,也几次三番侵入精绝,妄图吞并该城。从地理上来说,精绝是不能落于于阗之手的,以目前尼雅河为界是最好的结果,不然,以昆仑雪山为源头的尼雅河,在精绝城以北拐流向东,直到与鄯善河汇流,虽近些年由于风沙的缘故,尼雅河东西流向的河水逐年减少,但仍可为沿途军队提供水源,若有一日,占领精绝城的于阗国并不满足,举兵沿尼雅河东进,必会给鄯善再次带来灾难。是以,每当于阗出兵攻打精绝城,皆由继承乡候爵位的谢煌带兵反击,并能成功击退于阗大军,直到平山鸣建起那四千精兵强将,并一战成名,令于阗不敢再犯。
但这也并不是长久之计,对鄯善来说,与其与邻国交恶,不如笼络之,否则,两国长久僵持,必然会损害双方国力。再者,若又有强敌来犯,鄯善哪能两面临敌?显然,与于阗交好,双方休兵止战,不仅有利于鄯善,对于阗也是有利的。
笃丁的想法不仅于此,他以为,为避免当初沮渠安周带兵进攻鄯善时,王与储君引发的内乱,不能仅听大国使者之言,必须得审时度势,否则,必然又会引发内乱,因为历史已经证明,强国只为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当他们受到内部困扰时,绝不会因为小国即将遭遇灭顶之灾而派大军前来解围。
鉴于此,笃丁觉得,不管哪方强有力的势力触角伸到这片大漠绿洲的城邦之国,为保鄯善长久立存,需得认清形势,哪怕被人们认为是软弱无力的墙头草,只要不给鄯善子民带来灾难,皆可为之,一味充强逞能,只会带来相反的结果。
所以,那时面对王上拷问,笃丁不过是对父王和储君平山鸣一个不同意见,希望他们能吸取历史教训,并不是自己想要坐上王位。然而,当初说完那些话,他便被无爵贬到依循,做了个政坛看客,父王反而支持二弟平山鸣重金建立起一支精兵,并提升四王子屠秉俊做了扜泥城执政官,笃丁的意见被束之高阁,显然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不得不令他失望,从此,他更不愿搭理政事,只顾看书打发时间,偶尔出门打打猎,或者与贴身保镖弓旻对弈几局。
笃丁实在没想到,当父王久病在床,居然又想起自己,不仅把他从依循召回扜泥,还几次三番询问他对鄯善前途的政治考量。笃丁自是没改初衷,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只以为这些话,会对即将接任王位的平山鸣有些助益,哪里能想到,父王偏要改弦更张,令他做王位继承者。笃丁自知既没有战绩卓著的二弟平山鸣所立下的战功,也没有四王子屠秉俊那般的政绩,更在鄯善国民中毫无威望可言,若真坐上王位,只怕还没立住脚跟,便会被赶下王座,所以竭力婉拒,他不希望再来一次如几十年前那般的内乱,那会引起鄯善分裂,即便没有分裂,也必会由自己生命的终结为代价结束纷争,这绝不是笃丁想要的结果。
笃丁的拒绝,好似令父王万分焦急,他卧在病榻上,伸出因长期被病痛折磨而瘦骨嶙峋的双手,耐心道:“寡人亦知道你心里所想,会有办法令你安稳坐上王位,并令众王子及各臣子听命于你,别担心,寡人会安排好的。”
尽管父王一生勤劳克俭,被鄯善众臣及普通民众奉为最英明的鄯善王,但笃丁想象不出,父王有何办法能令自己安稳坐上王位,且不受手握重兵的平山鸣威胁,也不会被在众臣中甚有影响力的四王子屠秉俊架空权利,父王若真让他继位,对他实在是个严峻的考验。他依然拒绝父王的要求,只后退一步,答应做未来王上的得力帮手。只是笃丁没能如愿,父王只是笑笑,对他说:“若寡人没有十全之策,必不会令你处于尴尬境地。”
笃丁看着父王那张瘦得肉贴骨头,布满皱纹且苍白的脸庞,心突然软下来,他实在不忍心继续拒绝即将升到佛国,却曾几何时意气风发地带领鄯善走出困境的父亲,只好违心低头道:“若父王真可令孩儿不处于危卵之下,孩儿愿意领命。”说这话时,笃丁也并未真认为父王会全力支持自己,只以为,待父王想到,已经把二弟平山鸣作为储君培养这么些年,自会看到他的领导能力,必然会考虑平山鸣的感受,不然,父王这些年心血会白费。
只是不久之后,作为平山鸣左膀右臂的却胡侯糜禄突然被派遣到漠北,带兵随可汗平叛去了。又听说,父王已封谢煌刚归家的独子谢归为乡候,这显然是在瓦解大王子手中兵权,且,父王要求谢煌之子谢归,在必要时需得任职宫中典军校尉,这样的任命,显然是把原本就已是父王心腹的谢家,绑到即将继位的王身上来。这种安排不能说不妥,但笃丁对谢煌及其子谢归皆无了解,只知道谢煌衷心于父王,暂且不说那忠勇侯谢煌久与二弟平山鸣共事日久,且与他私交不错,有没有可能会臣服于自己,或者可能会与二弟共同进退,甚至其子谢归,才刚由高昌国被找回来相认,以前不过是个粗鄙且毫无礼貌的乡野村夫而已,不说那谢归会不会对自己忠诚,又有何能耐任职典军校尉?那职位可是需要带领百余名侍卫保全王宫众人安危,实在责任重大。
还有一项是令笃丁非常苦恼的事,那便是父王派使者到于阗要求和亲,这件事本身倒也并无不可,与于阗修好邦交,其实也是出于他的观点,但是,父王所选的许婚之人值得商榷,皆因为她是王后嫡女,平山鸣滴妹柏妮娜。若父王选择另两位公主其中一个,倒也好说,只需把鄯善面临的困境讲述清楚,相信她们自会理解,即便二公主贝丹怡不能理解,自己一向本性纯良的嫡妹云婼,也绝不会反对。
只是,平山鸣是由一仗大败于阗大军而闻名于世,这时偏要把他的嫡妹许给于阗国王弟,左将军姬籍。不说那姬籍年岁已大,是柏妮娜年纪的两倍余,已有妻室,且他便是当初带兵攻打精绝城,却被平山鸣大败于城下的将领,父王这种安排,显然会使平山鸣心生挫败感,不说王后会反对这桩婚事,平山鸣也绝不会弃之不管。
这桩婚约,若能在父王尚在人世时完成,倒也好说,不管王后还是平山鸣,皆说不出个反对的理由。笃丁的担心在于,若父王去世,而于阗王也答应这桩婚约,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能力,或者说王后与二弟会不会反悔,却需要令他这个已坐上王位的王,来解决这件事,那可会令他头痛不已。他不由得希望父王的生命能延续得更久些,起码把这件事完成再说,不然,这极有可能会成为平山鸣及王后反对他的借口,甚至会由此产生的争执而引发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