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煌这天很晚才回到谢府,谢归发现,父亲脸上不见往常的淡然,表情带着忧戚,好似有什么烦心事。
怡秀公主忙迎上去帮他卸下盔甲,轻声问:“何事这么烦恼?”
谢煌叹口气说:“今日王上宣布两件事,把二殿下气得够呛。”说罢对谢归道:“今日吃罢饭早早歇息,明日与为父一同进宫觐见王上。”
怡秀公主说:“我也去罢,好些时没见王后,倒有些想念。”
谢煌凝视妻子半晌,点点头道:“也好,说不得王后正需要人安慰。”
尽管谢归仍对父亲谢煌有隔阂,自听了谢原的解释,心里的想法稍有改变,因而第二天蒙蒙亮时,谢归与父母吃过早饭迎着风雪走向前庭,那处已有家仆所备的马车等候。
谢归与谢煌各骑马准备出发,怡秀公主推开马车窗撵问:“归儿,可还冷么?”
那雪粒从昨晚开始,时断时续,已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大风把远处大漠的沙尘刮过来,使得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又加上天还未大亮,以致只能看清眼前数十丈的的距离。呼啸的西北风夹着雪粒与沙尘,着实让人感到寒冷。
谢归抖了抖身上锈红的斗篷道:“孩儿有这个,不怕的。”想了想,又问谢煌,“如今王上身体有恙,孩儿穿这等颜色进宫,是否合适?”
谢煌笑道:“如今王上虽起不了床,但喜欢看喜庆的颜色,你穿这个正合适,走罢。”
王宫侍卫定是早认清谢煌,见一行人过来,忙行礼致意。
进了王宫大门,谢归仿若觉得进入另一个世界。这王宫像个城堡,分内城和外城。外城面积颇广,沿围墙有几排平房,似乎是侍卫以及宫中地位比较低下的仆从或宫女居住处。从外城到内城的城门间有一条石铺大道,足以供两辆马车通行,大道在中间分叉,形成一条十字路,路旁均设有花坛,或者栽种着挺拔的柏杨,只是时至寒冬,那些花坛里原本盛开的花儿,以及柏杨,都枯落了叶子,只剩枝干还兀自抵御着风雪侵袭。
从外城看,内城的建筑要高大雄壮得多,其正中间有一栋尖拱的多层宫殿,虽被围墙遮挡看不出下面的模样,仅那突出于围墙的几层便能看得出其巍峨,内城城门处亦比外城的侍卫多了些,只门口便有六名持刀侍卫把守,两边各站三名。
进了内城,又是一番景象。其间回廊繁复,回廊皆由黒瓦覆盖,廊柱间亦覆有帛布,即便刮风下雪,人走在其间也不会受到侵袭。回廊间的空处亦有许多花坛,有些花儿不畏冬日寒冷,仍鲜艳地绽放着。
下马行走在回廊,谢归透过帛布间隙发现,内城亦有几个院落,错落地布置在内城里,想必是王后与王妃的住处。
到王上寝宫外,早有仆从进去通报,只不过王上不见女眷,怡秀公主对谢煌拜道:“夫君,我自去找王后,你们去见王上罢。”说罢,自往某处院落去了。
王上的寝宫自比谢归卧室大了好几倍,却也只有三进,每进皆由幔帐隔开。寝宫内置有火盆,是以即便在寝宫门口站立,亦能感到内里温暖,寝宫内几名宫女正往来穿梭,看似十分繁忙。
得到召唤,自有仆从领了父子两进去。王上的卧床在最里边的一间,还在外间,谢归便能闻到一股扑鼻的药味,想必王上久卧在床,药却没有间断过,只这药味来不及消散,便又由御医煮了新药来。
谢归没敢看卧在床上的人,只随父亲在床前跪了,弯腰长拜不起。
“起来罢,让寡人瞧瞧我那好妹妹的独子。”
这声音在谢归听来,空洞而苍老,即便近在眼前,却仿若来自遥远的天边。
谢归抬起头,看到一张苍白,满是褶皱且消瘦的脸,这人的发髻散乱,像是许久都没有好好梳理过,只是他并不在乎,细细打量了谢归一番,突然笑起来,尽管那脸上满是笑容,却掩饰不了这位老人脸上的落寞。
床上的老人抬手无力地扬了扬,对正忙碌的宫女们吩咐道:“全都下去罢,寡人要和谢候说说话。”
宫女们全都离开了寝宫,老人努力想让自己坐起来,却似乎全身无力,不得已只好半躺着,由谢煌拿了一卷棉被垫在腰下。
“昨日鸣儿是什么反应?”老人的眼睛紧紧盯着谢煌的双目,轻声问,只是这声音比起刚才的笑声来,语气显得严厉得多,也尽显王上威严。
谢煌答道:“被废黜储君之位,二殿下自是不高兴的,何况,另一件事也让二殿下心生埋怨,对此,臣下也能理解,想当年,二殿下亲帅雄兵击败于阗来犯大军,那是何等威风,全国上下皆以为,鄯善有了二王子殿下所率雄兵,于阗国从此将畏惧而不敢来犯,偏昨日王上派使者向于阗国王送国书,要把大公主许给于阗左将军姬籍,莫说那姬籍已有妻室,且大公主是殿下嫡妹,这也会让二殿下以为以前的功绩皆虚废,怎能让他高兴得起来?”
停顿小会儿,谢煌又道:“虽两件事皆让二殿下恼怒,他仍能顾全大局,让却胡侯领兵去了漠北,实非一般人所能为啊,陛下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床上老人沉思半晌,说道:“寡人这么做实不得已啊,谢候你想想,如今鄯善周边的形势岂容乐观?莫说那于阗虽被打败,心里自是不满的,必会重整军力,只要找到机会,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精绝城,若两国就这么僵持下去,必有一国会国力受损,只是,我鄯善实在损耗不起啊。况且,眼下又发生变化,柔然叛军一旦脱离可汗掌控,必会成为一股新的力量,若没能来得及剿灭,他们哪一日西窜到大漠来,我鄯善又将会遇到新的劲敌,实在放心不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陛下......。”
老人说这些话,似乎用了极大气力,说完,闭了双眼在床上微微喘息着,没一会儿又道:“这且还算好的,谢候可知,我鄯善久居商道要冲,从来都是大国争夺之战略要地。若眼下柔然与大魏势均力敌,或者柔然国力胜过大魏,鄯善方可心安,一旦哪日大魏皇帝治理好国内秩序,平衡国内各方势力,柔然岂能是其对手?到时候,鄯善又会像当年匈奴与大汉一样,夹在其间左右为难,无论倒向匈奴,还是倒向大汉,皆会受另一方攻击。若是鄯善国力强盛,人口繁多尚还好说,只可惜,我鄯善百年内几经磨难,虽近些年极力鼓励生育,到目前为止全部人口也才不过七八万,若想实现鸣儿的战略方针,必然极其危险。可惜,寡人明白得太晚了些,哎......。”
谢归看到,当今鄯善权力最大的人,这会儿居然神情沮丧,仿佛早年做错一件事,到如今极度后悔,只是,想反悔也不是那么容易,按照眼前这位老人以前的构想,二王子眼下手握重兵,四王子在政界亦如耀眼明星,这两人都对王位虎视端端,却不知,这时的王上偏不打算把王位传给其中任何一个,而是打算选择二王子笃丁。
看着床上似乎被岁月熬尽精力的老人,谢归不由从心底涌出一股同情,想必,这王位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操尽心思不说,单是这油尽灯枯时,也依旧不能坦然,偏还放心不下身后事。
或许看到谢归注视着的眼神,老人对他笑了笑,说:“你是叫谢归吧,孩儿?”
谢归点点头。
老人又道:“这下可好,既叫谢归,必然有一日会归家的,当年我那妹妹日夜哭泣,哪能想到佛祖已做了安排,待我鄯善急需人才时,便把你遣送回家,实乃我鄯善之幸也。”
谢煌惶恐道:“归儿尚年幼,又多年身在乡野,实不能胜任任何职位。”
老人对谢归微微笑起来,话却是对谢煌说的:“寡人何时说要给他职位了?只打算封他个乡候,”话毕,又转向谢煌,“待哪一日需要时,你得给我把他送到王宫,任职典军校尉,可行?”
谢煌拜道:“陛下,不可啊,一家哪能父子两人皆封侯的?”
老人咳嗽几声,厉声道:“有何不可,难不成你对寡人也不忠心了么?”
谢煌忙领了谢归跪下:“陛下,典军校尉一职,实在责任重大,恐怕归儿不能胜任。”
老人倒笑起来:“是么?那正好,越是不能胜任的,寡人越是要托以重负,寡人已经决定过一次这样的事了,再决定一次又何妨?”他想坐直身子,伸长手臂,好似想拉住谢归的手,只身体实在孱弱,几次努力均未能达成愿望,只好对谢归道,“孩儿,来。”待谢归跪走几步到跟前,老人拉了他的手,面色严肃起来,“孩子,寡人已听说,你身手不凡,能以一抵八,能力不在你父亲之下,待寡人侍奉佛祖之日,极可能也是你那几位表哥逼宫之时。到那日,你可一定不能袖手旁观,必须要进得宫来,以生命保护下一任王的安全,知否?”说罢,另一只手覆在谢归手背上,轻拍两下。
谢归看到老人殷切的眼神,所有杂念皆抛之脑后,拜道:“陛下,谢归一定不负重托,必以生命保卫王上安全。”
老人欣慰地笑起来,对门外喊一声:“来呀,把主薄大人喊进来。”
没多大一会儿,一个身着紫花长袍,头戴毡帽的中年人进来,对老人拜道:“陛下有何吩咐?”
“从今日起,谢煌之子谢归,以乡候爵位,食邑五十户,但考虑到谢候已有二百户食邑,谢家又一向节俭,估计也够全家消耗,便折算成银钱可也。”
那中年人看了谢归一眼,脸上毫无表情,只答道:“微臣记下了。”
待那中年人出了寝宫,王上笑对谢煌道:“谢候,寡人已决定,明日便宣布丁儿为储君。”长叹一口气又道,“若能在寡人闭眼之时,能把身后事安置妥当,也就放心了,就怕时间不等人啊。”
谢煌只道:“陛下心念佛祖,身体一定会康复。”犹豫一番又道,“只是时间太紧,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周全,明日便宣布,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可能到如今大王子殿下未必已做好准备啊。”
听了这话,老人的脸色更灰白了些,又闭上双眼,仿若在想象几位王子为争王位而武力相向。好一会儿,老人的双眼挣开,伴随着那扫过谢归与谢煌清亮的眼神,神情也似坚毅起来:“不能再等,今晚我会再把鸣儿叫到宫里来,若他还要一意孤行,谢候不必看王后的情面。”
谢归看到,老人说这话时,眼里露出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