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如今也愈发不好,一边镌刻,一边咳嗽,所以动作很慢,但是他向来做事向来认真细致,即便是身子不适,也做得心无旁骛,就连张不疑回来,都不曾察觉。
“咳咳咳——”这已是夜晚,窗子没有关好,起风了,张良咳得更为厉害。
张不疑见状,赶紧搬了一个木盆过去,踩在木盆上,将窗子关上了。
“爹,起风了,你先歇息吧。”张不疑怯怯地走到张良的身侧,低声说道。虽然张良待他亲厚,说话也素来温和,可是他心里仍然是有些排斥张良的。
他不是自己的亲爹,他知道的,虽然他年纪小,可是他也报读诗书,懂得道理,他会叫张先生作爹,不过是娘亲下跪求来的,如今天下平定,娘亲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为父亲报仇,而不是隐居在深山,清苦修道。
他每次叫爹,他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屈辱感,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他偷了别人的东西一样,偷窃,是一种罪。
他像是在犯罪。
“我还不困,你先睡吧。”张良并没有抬眉,仍然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一笔一划地镌刻着。
张不疑看着他冷清的侧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呆滞了好半响,才缓缓吐出一句话道:“皇后娘娘让我谢谢你。”
张良刻字的动作顿了一下,眼底深沉,随后又轻轻垂下了眼帘,声音从容而平静道:“哦,她还说什么了?”
张不疑上前两步,从层层衣衫中掏出了那枚玉佩,低声道:“皇后娘娘还给了这个。”
张良微微抬起眼,目光顿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心中,正躺着那枚他熟悉的玉佩。
这枚玉佩非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那枚,润泽的中心有一道微微的裂痕。
这——是当日在树上摔坏的那枚,是他自己的。
她怎的找全了这玉佩?还补好了?竟一直没有告知他。
张良唇边微微勾起一抹苍凉的笑意,伸出手去,想要细细摩裟一下,可是手伸到半道,却又突地僵住。
“既然是皇后娘娘赏赐你的,你便收好罢。”他硬生生收回了自己的手,声音极缓极轻地开口道。
“我——”张不疑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本来正在刻字,手里拿着镌刻的小刀,如今却被他攥紧,伤了他的手,有点点鲜血溢了出来,滴在桌面的竹卷上。
可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仍尽力维持着平静淡漠的模样,对欲言又止的张不疑道:“你下去休息吧。”
他微微蹙起眉,眉峰有些冷厉,目光更是冰寒,张不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处惹他不高兴了,只好瑟缩了一下,垂下眼帘,低声道:“好的。”
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退下的时候仍忍不住瞧了一眼张良受伤的手,只是他目光顿在窗子处,仍未发觉。
昏暗灯光下,鲜红的血滴落在尚有青皮的竹卷上,显得尤其刺目。
张不疑心里有些颤动,缩了缩脖子,关上门退出去了。
他才离开,张良似乎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原本挺直的脊背垮了下来,神色苍白。
他失魂落魄地松开了鲜血淋漓的右手,手里的刻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咳……”张良猛地咳嗽了几声,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自己吐在手帕上的暗红血迹,忽然张狂地笑了起来,笑声暗哑而悲凉,直笑出了眼泪来。
他这样子,大约是时日无多了,可是却要顶着她的怨恨死去……他张子房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般玩弄与他?
张良病了。
次日清早,张不疑早早起来,张良的房门却还紧闭,他不敢贸然打扰,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功。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从小就在山门上习武修道,心性倒是比一般的小孩要沉稳镇静,然而,过了正午,张良还是没有起来。
张不疑有些急了,将手里的剑反复放下了几次,在门口徘徊好半响,犹豫了半响,才轻轻地叩了叩门。
“张——爹——”张不疑低低地唤了一声,他仍是不习惯对张良的的称呼,人前尚可解释为遮掩自己的身份,可是人后,却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
正要开门,院门却又突地被敲响。
张不疑心里咯噔一声,赶紧收起了脸上的慌张神色,折身到院门那里开了门。
门外的人也是个小孩子,身后跟着两个恭敬的宫人,衣着虽然看着色调朴素,但是那料子却是张不疑从没有见过的。
“不疑拜见太子殿下。”张不疑为人也不笨,自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赶紧行礼。
“不需多礼,昨日张先生送了许多治国之策给我,我很是感激,特地带了一些薄礼感谢张先生。”刘盈亦是故作老成,如此说道。
“家父昨日整理书卷,睡得晚,如今尚未起身,太子殿下到厅堂稍等,不疑先叫醒父亲。”张不疑垂着眉目,低声道。
“好,你去吧。”刘盈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抬步往厅堂去,反而是站在原地等候。
张不疑这会儿有了借口开门,再也耽搁不得了,径直小跑到门前,推开了张良的房门。
“爹?太子殿下前来送谢礼,你可醒了?”张不疑推开门后,站在门口道。
然而,他没有听见张良的回音。
张不疑这才抬起眼,发觉他仍趴在昨夜那刻字的案桌上,他几步上前,只见他枕着的书卷上都是暗色的血迹,地上也有斑驳的血迹——
“爹,爹!您怎么了?”张不疑纵然再沉稳,也是个小孩子,见了此情景,自然十分惊慌,就连声音都忍不住变了调,带上了一丝哭腔。
刘盈等人就等在门外,自然也是听见了张不疑的声音,刘盈神色微微一变,赶紧几步上前,进了屋中。
“小公子,可是张先生有恙?”刘盈奔到张不疑跟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吕东吕喜,赶紧过来看看!”刘盈心惊,但到底经历过生死,比张不疑沉静了两分,吩咐身后的宫人道。
吕东上前,将张良轻轻扶到了一侧的榻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低声道:“太子殿下,小公子,张先生只是晕厥了过去,不必惊慌。”
刘盈这才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又吩咐道:“吕东先去请钟大夫过来给张先生瞧瞧吧,吕喜禀告父皇一声,请两个宫人来照顾张先生。”
两人都领命下去了,刘盈看着一脸泪痕的张不疑,只觉得他这模样,颇像当日逃亡的自己,心里起了几分恻隐,对他低声道:“小公子勿哭,钟大夫医术高超,定然会将你父亲看好的。”
张不疑被他这么一劝慰,反倒是令他心里的恐慌缺了口,哭得更大声了。
他怕,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有张先生一人是他的倚靠,若是张先生有什么事,他便不能再看到他娘亲了——
刘盈微微叹了一口气,看着这房间冷清简素得很,竟连水壶也没有一个。
“好了,别哭了,你先去烧些水吧,张先生等会醒了,可能要喝的。”他虽然只有十多岁,但言语举动之间,已有王者之风,十分沉稳。
“好,劳烦太子殿下替我照看我爹——”张不疑抽抽噎噎地说道,到底是转身下去了。
刘盈一时无事可做,目光淡淡地瞥向了躺在床上的张良,这个人,他是认得的,当日他和姐姐逃难,是他救了他们,虽然当时年纪很小,可是那段时间的记忆简直是锥心刻骨。
每天都是血,都是杀人,都是浓浓的刺鼻血腥味道......
“雉儿——别走!雉儿!”就在他看过去的时候,榻上的张良却猛地入了梦魇,痛楚万分地喊了一句话。
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一边的刘盈,心里却觉得咯噔一下,浮起了一个不好的念头。
雉儿,不是他母后的名字吗?他听大舅和外祖就是这样叫的,为何这张先生,会这般唤?莫非他从前认识母后?
片刻,刘盈又觉得自己多心了,同音的字这般多,未必唤的就是他母后的名字啊!
“娘子,别走,娘子——我错了,我错了——”张良仍然陷在梦魇中,哑着声音低声唤道。
原是唤他的娘子,看张先生这模样,定是与他娘子感情甚笃,不比他父皇和母后。
张先生是很好的人,斯文温润,令人如沐春风,若是没有他,刘盈觉得自己在那路上,不被杀死,也被吓死了,若是他当日再来早一点,他也许就不会落下这个毛病。
“太子殿下,大夫还没有来吗?”刘盈正失神,张不疑匆忙的声音突地响在耳边,将他猛地拉回了神。
他已然烧了水,搁在了案桌上。
“你且等等,不会有事的。”刘盈压住了心中的神思,低声道,“张先生出汗了,你替他擦擦吧。”
张不疑点了点头,踮起脚在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毛巾,上前弯下身子替张良擦汗。
他弯身的那一下,脖子上戴着的玉佩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