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玉佩,刘盈只消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皇姐身上戴的玉佩啊!一模一样的轮廓形状,就连玉色和光泽,都一模一样。
这个玉佩,当日还生了事,让皇姐被指婚,听说是刻了一个韩字——张。
张,韩字张,张先生,不就是韩人,姓张吗?
他就说,当日那张熬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他也在皇姐身侧,并未曾见他送过什么东西给皇姐啊!这个玉佩,分明就是皇姐一直戴着身上的!
他如遭雷击,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声音有些哑地问道:“小公子,不知道你母亲,唤什么名字?”
张不疑正小心翼翼地替张良擦去了汗渍,虽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突然问母亲的名讳,可是当日出山之前,母亲就对他千叮万嘱,一定要小心谨慎。他到底是小孩子,拿着毛巾的手微微颤了颤,可面上却仍端着一副镇静模样,恭谨地答道:“回太子殿下,我母亲姓韩名淑女。”
“关关之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母亲取了个好名字,姓韩,那不是前韩王室的人吗?”刘盈素来心思缜密镇静,如今说这番话,竟是丝毫没有变了面色,简直比吕雉更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听说是的,不过是远亲了,当日韩未破时,我外祖曾与我父亲的爷爷定下我爹娘的婚事,可惜后来因为战乱失散了,不过辗转几番,我爹还是娶了我娘。”这话倒是有一半是真的,张不疑也是面色自若地说着,只是攥着毛巾的手有些微微发紧,就连心跳也加快了一些。
“一段良缘。”刘盈心里亦是冰冷,却还面无表情地叹了一句。
“太子殿下,钟大夫来了。”吕东此时正好带着钟大夫进来。
“钟大夫,劳烦您给张先生诊治。”刘盈心性虽然稳重成熟,惯于藏心事,但是平日却是个谦和有礼的孩子,此番见了钟大夫,也没有端太子的架子,倒是客气十分。
“殿下有礼了,老夫这就看看。”钟大夫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进来,他祖辈曾是御医,只是后来起了战乱,世族避难,不想他竟有这般运道,被一个小妇人救了,却又进了宫来,如今依照皇后娘娘对他对情分和看重,掌管行宫大夫,那也是迟早的事。
钟大夫心有感激,对吕家一众人等都是极好的,就连刘邦这个天子,也不曾越过吕雉在他心中的分量去。
钟大夫替昏迷的张良认认真真地把了脉,眉头紧紧蹙起,神色有些惋惜。
“大夫,我爹他——如何?”张不疑见他神色凝重,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也顾不得越过太子了,声音怯怯而焦急地问了一句。
“哎——张先生这身子,实在是破败了。”钟大夫收回了自己把脉的手,目光看向了刘盈,低声道,“五脏俱损,身子还有余毒,尤为脾胃,更是衰败,忧思过重,心神劳竭,吐血之症,一是余毒作祟,二是心神波动过激,大约没有多少时日了。”
张不疑正在倒水,想让大夫和太子殿下喝口水,听大夫这么一说,手一颤,手里的水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了几滚。
屋子里陷入寂静,他愣愣地看着那只躺在地上的木碗,双眼里噙满了泪水。
刘盈扫了他一眼,只觉得他也是可怜,正要开口劝慰,躺在榻上的张良却突地咳咳了几声,将众人的视线拉了回来。
张良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先是国亡了,被秦人的铁蹄踏破,周围一片哭喊声,后是家亡了,爷爷不满意王上投诚,以死谏言,撞死在大殿上,即便是投诚,秦人也没有绕过颍川,火烧颍川,王上死前,将横阳君韩成托付给了他。
他杀出重围,却弄丢了幼主,又胁迫商队带他进城,因缘巧合,结识了他一生挚爱。
可是后来,家又亡了,他唯一的弟弟横死在秦人手下,被暴尸三天,无人收尸,他夜夜噩梦缠身,不得安眠,舍弃了妻子,执意报仇。
他纵然筹谋十余年,再是周密,到底是双拳难敌死手,被万箭穿心,中毒围堵,可惜,他没有死,没有就此落黄泉与家人团聚。
他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了回来见她。
等他答应了师傅的条件,苦学七载,又跨越千上万水,在千军万马中只身周旋,终于见到了她。
可是她却已然嫁与别人,生儿育女。
张良拼进了全力,想平定了这天下,然后带她隐退山林,可是师傅却用余生寿数为他算了一卦,他若带走她,天下又将大乱,她的儿子,必死无疑。
他可以忍受与她分离,可以忍受她嫁与别人,但是无法忍受他给她带来这么大的罪孽和痛苦。
天下间最痛,无非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舍得的,即便那不是他的儿子。他亦不舍得她这般痛。
当日沈食其不过为她接生了刘乐,她感激他至今,可见她对待孩子有多么的珍重。
当日她代替刘邦开脱,他知道,她不是为了刘邦,她只是要给孩子一条生路。
张良咳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又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
“爹!”张不疑赶紧拿了另一只碗,又倒了水,走到张良身侧,道,“你先喝口水。”
张良唇瓣干裂,喉头冒烟般的燥热发痛,只是要喝水。他自然地接过了张不疑递过来的水碗,凑到唇边,抿了几口水。
他手上有干涸的血迹,拿碗的手更是伤痕交错。
张良是谋士,不是将军,从来不曾上阵杀敌,如何受了这样的伤?
“张先生的手伤了,钟大夫替他包扎一下吧,我母后那里有治伤的良药,吕东你且去要些来吧。”刘盈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张良手上的新旧伤痕,这样狰狞的伤痕,落在风姿卓绝的张先生身上,显得很是突兀。
“太子殿下厚爱,臣下只是轻伤,无碍,不敢惊扰了皇后娘娘,咳咳咳——”张良不知道刘盈为何来了此处,只是听说他要去找吕雉要伤药,心里更是不安,既然他已说了这么绝情伤人的话,自然是不敢再与她纠缠不清。
况且,那伤药,是他从韩王室带出来的,最后一瓶,已然被她要去给沈食其治伤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良药?
“张先生客气了,父皇吩咐过,要母后好好招待张先生父子,勿要怠慢,如今先生身子不适,父皇岂不是要怪罪我母后找带不周?”刘盈微微蹙了蹙眉,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吕东,快去。”
他心中有疑问,定是要证实的,不然他寝食难安。
吕东虽然心里各种纠结,可是公子将他给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便是他的主子,主子的命令,他自是不敢违抗的,遂点了点头,恭敬地下去了。
张良目光深沉地落在吕东的背影上,不过一瞬,又转了回来,抬起眼看着刘盈,他眉目清秀精致,也是像吕雉多一些,就连身上气质,也是吕家人的坦荡儒雅,并没有刘邦半分气息。
她将孩子教得真好,这个孩子懂礼斯文,进退有礼,日后定然会成为明君的,可惜,可惜上天总是喜欢玩弄人。
“劳烦太子殿下了,臣下惶恐。”张良挣扎地起身,声音异常的粗噶暗哑,十分难听。
“先生真是客气,你于我与皇姐有救命之恩,我还未曾答谢先生,先生又送来许多失传的治国之策,对我实在是恩重如山,如何能说劳烦呢?”刘盈神色平静如常,竟没有丝毫端倪,这般城府,怕是连吕雉都不知道。
“这都是臣下应当做的。”张良垂下了眉目,看着钟大夫给自己清理伤口,哑声道,“臣下如今这副样子,实在有污殿下耳目,殿下还是先行回去吧。”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当日先生于路上教我许多,令刘盈受益匪浅,即便是刘盈服侍先生,也是使得的,先生勿要客气,令刘盈不安。”刘盈却没有动,仍然情真意切地说道。
张先生腹有沟、壑,谈吐不凡,举止文雅,是正经的君子,更勿论他学富五车,出口成章,对他的指导总是扼中要害,令他茅塞顿开,事半功倍,这样的人,亦师亦友,实在叫刘盈真心钦佩和——喜欢。
他总觉得张先生跟他家人有股雷同的气质,他说话微笑的时候,像极了温润的大舅,他杀伐果断时,又像极了冷静的母亲,便是他——
刘盈不敢再想下去,但是平静的面孔下,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越跳越快,似乎要冲破胸膛,从嗓子里跳出来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模糊记起,当日逃难之时,似乎在母亲的房中见过张先生......
电石火光的一瞥,却令他印象深刻,因为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
他一直以为是父皇有难,才令母后哭泣的,可是现在看来不是啊。
若果他没有猜错,那——张先生岂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