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寞睁开了眼睛，却仿佛失去了五感，因为这个世界是透明的，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嗅闻不到任何气味，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在这一片苍茫的空间中，他似乎是唯一的存在。

他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脚下，在无限的透明中，他仿佛站在一片纯净的琉璃上。他抬头仰望上方，依然是无限的透明，仿佛一片琉璃倒扣在上方。

这算是东方琉璃世界吗？

他无限迷惘地看着这天与地，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因为你现在已经无限接近死亡了呀。”景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亮丽的银发用丝带轻束在脑后，身上穿着黑色的深衣，跪坐在林寞面前，神情端庄地对他说话。

林寞眯起了眼，景玉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不是景玉！”林寞很肯定地说。

景玉微笑起来，紫眸因为水润而灵动起来，有着真正的景玉所没有的温和。“我是谁其实没有关系，我只是挑了与你关系非常密切的这样一个形象，方便与你的接触而已。”

“你想干什么？”林寞从她身上没有察觉出恶意，但他仍然很迷惘。

“我嘛……”景玉看着林寞，“是你的引路人啊。你无论是走向永恒的沉寂，还是回到喧嚣的世间，都需要引路人啊。”

林寞摇头：“我用不着引路人，我自己会回去的。”

景玉笑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这里是归墟，是天和地之间的纽带，是一切虚无的终点，如果没有我的引路，你会永远迷失在这个无穷无尽的虚无空间中。”

林寞有些不耐：“那你就带路吧。”

景玉摇头：“引路人不是给你带路的，是引导你离开这里的人。你想想，你对于人间还有什么记忆？”

林寞发现自己脑中似乎一片空白，实际上他连自己叫林寞，以及面前的女孩叫景玉这两个事实都不太肯定。

他捧着脑袋使劲晃了晃，似乎以为这样就能把失去的记忆全部晃出来。

景玉伸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拉了下来，露出林寞沮丧的脸孔。

“你已经濒死了，所以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我的出现，就是协助你找出那些遗忘的记忆。成功了，你就会回去，失败了，你则会上去。”她伸手指了指上方。

“上去？上哪里去？”林寞不解。

“回到上层世界，你也可以称为天界、天堂、宇宙、西方极乐世界……”景玉温柔地解释着。

林寞咬牙：“不就是成功了会活下去，失败了会死吗？干嘛这么故弄玄虚的？”

景玉俏皮地做了个鬼脸：“归墟也是你想象出来的，故弄玄虚的正是你自己啊。人的大脑那么奇异，拥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你只是在给自己营造一个缓冲的世界而已。要知道人的记忆并没有人类想象中那么容易健忘，可能是呈现碎片的模式，伴随着一些其他的行为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只需要稍加提醒，可能就会找回这些记忆……”

林寞奇怪：“你到底想说什么？”

景玉正色道：“你的大脑已经基本死亡了，原有的软组织正在被新生的组织替代，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幸运，你的决定非常鲁莽，与生物程序的契合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你的人类基因在关键时刻保护一下你的大脑，还保留了一小块根据地，默星基因与生物程序代码的契合之猛烈，根本不是你的人类大脑能够承受得了的。现在你的旧脑与新脑正在有序地交替毁灭和新生着。但记忆不是数据，不是在新旧脑之间就能自动传送的，需要你的回忆和引导，将那些记忆力从旧脑的各个角落中深挖出来，新脑才会记下。只有恢复了正常的功能，新脑才算是一个正常的大脑。当然，这个正常只是相对而言，不管怎么说，进驻了超级人工智能的大脑都算不上正常的大脑了。”

“这一点都不好笑。”林寞闷闷地说。

景玉叹了一口气。

“你既然不是景玉，那真正的景玉在哪里？”

景玉勾了勾唇：“她正在监督着你的新脑的成长呢，自然是要做到十全十美，但问题是新脑虽然能长得十全十美，足以盛纳下她。但如果你的记忆不能进驻进去，还是没用啊。就像是两个不兼容的系统，永远无法产生关联。”

“反正说来说去都是在强调你的重要性。你到底要做什么，倒是快点做啊，别耽误时间了。”林寞有些着急。

景玉微笑：“别急。你的新脑生成也是需要时间的，一点点来吧。唔，要么我们先从最简单的颜色记忆开始吧。我随机说出一种颜色，你就回忆你印象中关于这种颜色最深刻的人或事，可以一句话很简单地描述，但要是最近两年也就是你来到学院后接触到的人或事，但不要重复描述一个人或一件事，好不好？这应该是你最新的记忆了。”

林寞点头。

景玉说：“白色。”

林寞脱口而出：“李栀的裙子永远都是白色的。”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

景玉笑意加深，但没有评论，只是又说：“蓝色。”

“李奥的眼睛是蓝色的。”

“金色。”

“乔拉的头发。”

“绿色。”

“李奥为我补办的成年礼，去的那个星球，一眼望去都是无尽的绿色。”

“红色。”

“……1737年国庆日爆炸案里，那个缠着红纱巾的女孩……”

“紫色。”

“景玉的眸色。”

“灰色。”

“军情局的制服色。”

“橙色。”

“从梵天的核心区爬出来，见到的初升的太阳，太美了……”

景玉微笑起来：“关于颜色的记忆，似乎大部分都与人有关啊。你是不是在潜意识里把每个人都当成一种颜色来进行分类呢？”

林寞歪头想了一想，有些恍然大悟：“似乎真的可以啊。比如说李奥是闪亮的金色，乔拉是梦幻般的粉色，李栀是清冷的白色，菲恩是阴柔的银色，威廉是黑白之间的灰色，罗莎莉是暖暖的棕色，小武则是钢铁的颜色。还有景玉，是神秘的紫色。”

景玉点头：“很好，这两年的记忆基本可以由这些人串联起来。那我们就继续寻找更久远的记忆吧。可以将你在云星的记忆和在地狱星的记忆也寻找出来。前面已经提到了颜色，那这次换成味道吧，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味道会让你联想到哪些回忆呢。”

“心酸么……”林寞托着腮，人生中最心酸的那次就是他在一年级寒假知长安城天香苑待在李佑的房间的那晚吧。“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对，明明就是不负责任的父母为了所谓的家国和爱情遗弃了我……”林寞又一次心酸起来。

至于甜？林寞这17年来真正能感觉到甜这种滋味的回忆似乎少之又少。

记忆似乎飘乎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云星……

八月十五桂花香，柠黄色的金桂开到了极致，一簇簇从碧叶间经风落到了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气，让人心都醉了。远处飘来人家里烘培月饼的油香气，直把人肚中的馋虫都生生勾了出来。

林寞肃然默立在溪边的草地上，他握紧了刀，那把刀对于幼小的他来说有点沉重了，他挥出了第一刀，姿势有些笨拙和缓慢，毕竟这套刀法他刚学会不久，堪堪能记住所有的套路，完全不可能按苏婶要求的行云流水般完美。

一群孩子嘻笑着在小溪的对面跑过，他们啃着月饼，挥舞着竹枝，在玩着官兵捉土匪的游戏，虽然明明看到一溪相隔的林寞，却并不吭声。

林寞有些烦躁，他又累又饿，这套刀法又不熟练，被他练得磕磕碰碰，再加上那些孩子的吵闹，这一切都让他心情坏透了。

他重重挥了一下刀，劈空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对对面的孩子们喊道：“换个地方玩去！要么就安静！”

许多年纪小的孩子对他做鬼脸翻白眼，年纪大的孩子懂点事，虽然他们没有阶级观念，但长辈再三提醒过不要招惹林寞，所以在他们朴素的心态中就认为林寞是被隔离在玩伴外的怪异存在，于是他们跑开了。带着欢乐，躲得离林寞远远的，于是这专属于林寞的练功地再次沉寂下来，似乎那些孩子在带走喧闹的同时，也带走了童真的无邪和快乐。

没有人再打扰自己练功了，但林寞反而更加忿然，他随手将刀甩了出去，狂奔回家。

苏婶正在忙着打扫房间，看到满头大汗一脸悲苦的林寞，讶道：“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功课练完了吗？”

才刚5岁的林寞终于爆发了，他带着哭音地大吼起来：“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就能吃着月饼愉快地跟小伙伴一起玩耍过节，我就要日复一日跑步、站桩、练拳、耍刀还有一大堆字要识、一大堆书要读？就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苏婶放下手中的扫帚，用肥厚的手擦去了他额上的汗，慈爱地回答：“因为他们有父母的疼爱和保护，而你没有，所以你就要比他们加倍努力，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因为你越强大，就越能保护好自己，这样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啊。”

林寞咬牙，气鼓鼓地说：“可是苏婶你会保护我的啊。你也非常疼爱我，而且你的本事那么大，不会比他们的父母差！”

苏婶微笑：“可是，父母对自己儿女的疼爱和保护，是外人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如果有一天你为人父，你就会明白这种感觉了。所以小寞，这种缺憾让我永远都无法真正代替你的父母，你必须自己努力。这世上除了我已经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父亲是谁了，你母亲为了保护你平安无事，选择了与亲族断绝关系。所以最终，你只能依靠你自己。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那些孩子的人生或许是平庸而且幸福的，但你的人生注定是坎坷的。不要去羡慕别人。因为你的名字叫李沫，你是李氏皇族最后一名男丁。无论你是否选择去担负起这个姓氏背后的重任，有些事情你是终生都摆脱不掉的。所以不要抱怨，而要坚强。或许将来有一天，苏婶也需要你的保护呢。”

林寞想了又想，最后扬起双臂，充满信心地说：“苏婶，我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我会好好保护你！”

苏婶也伸开双臂将林寞拥进怀中。林寞当时感觉自己的后背有点温热，他当时还怀疑：“苏婶，你为什么哭了？”

苏婶擦干眼泪，笑道：“因为你答应要保护我，所以我很感动啊。”

说完，她洗净了手，去厨房端来一小盘柠黄色的半透明小方块。

林寞大喜：“呀，桂花糖！”

苏婶用手指捏了一块递了过来，林寞张嘴含住，嘴巴里立刻泛起带着清香的甜，那样的甜，带着温暖的亲情，似乎是这生最甜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