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在每个州郡都建有档案室，当地发生的一切事关重大的要犯事迹，前因后果，只要经由官府处理，就必定在其中都有记录，以便事后查阅。这项制度由上任北魏皇帝施行，如今已践行了二十余年，规模趋于完善。白辰上任后，对此事尤为重视。像青淮这样的大城，便设有不止一位文书专门撰写此类资料，再分门别类整理清楚。

陈浩心中一动，向四周看了看。街道上本就行人稀少，也没见到什么形迹可疑的跟踪者。他一闪身，就进了档案屋。

以陈浩在青淮官府中的地位，其实没有权限查阅这些资料。但相关的界限本就模糊不清，加上他本身也是朝廷命官，当值的卫兵并未为难于他。

档案屋建得极其拥挤，厚厚的卷宗堆成几堆，好在看样子时常有衙门的捕头进来查阅，因此还没发现有卷宗被老鼠给啃掉一半的情况。他挥手驱散面前的灰尘，随手拾起一卷来翻看。记录者笔记工整，语言简练精准，读来十分省劲。所记录的案件，大多是杀人越货、屠人满门之类的穷凶极恶之徒。每次遇到这种案子，衙门的捕头都要倾巢出动，如此大动干戈，也确实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他翻了几卷，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他注意到门口当值的卫兵时不时地往屋子里偷瞄，似乎也好奇为什么自己一个谒者台尚书，和衙门的公务八竿子打不着的文官，也要来这里阅读这些枯燥无味的案底。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若真的在这里久留，不仅有可能遇上来翻卷宗的捕快，更有可能让消息流传出去，引起蒋毅的怀疑。

他读得飞快，一目十行，上下扫过，但凡是被官府成功捉拿归案、当街斩首的，都统统略过。一个时辰读下来，只觉得蒋毅的治理下，青淮简直堪称太平盛世，但凡闹出人命的，最后无一例外，逃得再远，都会被衙门的官兵给捉住，大多数都被当街处斩。逃得最远的一个，甚至跑到泉州去隐姓埋名，却还是被抓出来押送回瀚州处斩。

又读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一直站立不动，双肩酸痛，眼睛更是酸涩不堪。字迹在眼前扭曲成团，得看了又看才能辨认清楚。好在他运气上佳，在读到的第二十三个卷宗里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个案例——事情发生在九年之前，瀚州南边一个叫伏县的小城，县丞查封了当地的一个商贾大户，却将所抄没的银两尽数中饱私囊，带着银子连夜出城，直奔南边而去，不消说，肯定是已经在边境打点好了关系，打算去南唐安度余生。

此人计划极其周密，以出猎为借口，骗过了本县的同僚们。又伪造了朝廷的调任文书，一路越过十余个关隘，畅通无阻，直到边境才被眼尖的卫兵给扣押住。此人的结局如何，卷宗上并未详细记载，但陈浩也可想见此人必然是不得善终了。

陈浩反复将这案子读了七八遍，心凉了半截——若卷宗上的时间记载无误，此人从自己任县丞的地方一路快马加鞭到南部的边境，一共只用十一天，而本地的官员直到他出逃的第五天才察觉到他已经离职逃跑。

既然打定主意要逃往南唐，此人必然一路上能赶则赶，不敢丝毫耽搁。本地的官府在日程落后五天的情况下，居然先一步把通缉的画像送到南部边境，这样才能在最后关头将此人抓住。这证明了一件事——朝廷对此类事件的态度极其坚决，但凡试图潜逃到南唐的北魏官员，朝廷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抓捕。

而青淮这样的大城，不比下面的小市镇，人多眼杂，自己一旦失踪，用不了一天就会被人察觉。以蒋毅的作风，定然会在北魏全境通缉自己。到时候即便是长门镖局，能都将自己保住，可都很是难说。

情况比想象中还要恶劣。来到北魏这么多年，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孤立无助。之前不管面临再大的风险，还有同在北魏的“迅狐”同僚们相互照应。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等于已经背叛了自己效力了十多年的组织。

可他别无选择。他再也等不起了。

将卷宗放归原处，他转身出门，装作一副百无聊赖、纯粹是来找找乐子的样子，慢悠悠地从馆中走出。他刚走到街角，却猛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向身后看去，却发现宋诩正站在文馆门口，阴森森地盯着他。

宋诩身体素来不佳，年纪还没蒋毅大，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药罐子，陈浩经常在总督府看见不停地有人往宋诩的屋子里送熬得热气腾腾的药。他不知道宋诩究竟得了什么怪病，如此猛药都治愈不了。只是见宋诩每日都弓着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走路虽还算利索，却难称有多么健康。

但陈浩也曾听到这样那样的传言。宋诩自从进入官府以来，就一直是这幅模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数想要熬死宋诩，自己登上高位的人，最终都死在了宋诩的前面。这个中缘由，也就不是陈浩能轻易揣测到的。

陈浩与宋诩向来不算对路子。每次被宋诩那双细长的小眼睛盯住的时候，陈浩总觉得如芒刺在背，坐卧不安，仿佛五脏六腑都裸露在外面供人观看一般。

可今日宋诩的眼神却又与往日不同。冷漠淡然，如同目睹一件早就意料之中的事情。陈浩知道自己调阅档案的事已被宋诩发觉，但那眼神究竟有何用意，陈浩难以揣摩。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陈浩立刻别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拐入另一条街。

他不敢立刻回家。若还有人跟踪自己的话，那样行动未免太过可疑。日头刚过中午，他决定去李家再拜访一趟。

这一回不如上次那般走运，他一打开门，就看见李见富那张肥头大耳的脸上堆满了笑，肥肉几乎都能挤出油来。

“陈大人陈大人！您今日总算有空莅临寒舍了！期盼已久啊！”李见富几乎是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如此盛情，他实在难以拒绝，同时也佩服李见富为人处事的本领。李婉已和王家有了婚约，明明自己已经和他毫无关系，却仍能如往常般热情相待。单凭这份定力，他行商的成就就不可限量。

几个侍女上了茶后，两人寒暄一阵，却仍没见李婉出来。或许是李婉的确有事，但陈浩估计更有可能是有了婚约之后，李见富就不允许她再出来见别的年轻男性。这样也好，他反倒松了口气。

“陈大人今日光临，所为何事啊？请尽管吩咐便是。”

陈浩犹豫一阵，又左右看了看。李婉的那个弟弟也一直不见踪影。不过富家商贾出身的年轻男子，也没有几个有心思坐在家里读书，指不定去哪里游山玩水了。他问道：“听说李大人还有个侄子，是吗？”

“呃，是啊。陈大人还没见过吧？”

“未曾有幸会面。不过下次若可能的话，麻烦李大人引见一番。”

两人对视一眼，李见富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陈浩的意思。他笑得几乎合不拢嘴，连连搓手道：“敢问，是陈大人家里的哪位小姐，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啊？”

“是我的一个丫鬟。年方十七，跟我一年多了。虽说是我的丫鬟，但卖身契也没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