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这周婆其实已经跟他认识。先前李见富想把李婉许配给他时，就曾请这周婆来探探口风。老婆子与他坐着谈了两个时辰，最终还是被他婉言谢绝。看那老婆子走的时候脸色阴沉，显然也是很少吃瘪，结果却在陈浩这里碰了钉子，心里自然不爽。

但为了佳佳，陈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门请教。

周婆一个人住在城南一处偏僻的矮房里。她原本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服徭役去殇阳关戍边，结果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长城上。二儿子在青淮城内经商，做些小本买卖。十多年前南下跑一桩生意，在路上遇见山贼，连尸首也没找到。老婆子一个人生活，靠与人说媒维持生计，倒也还算过得去。

陈浩刚一进门，便遭周婆讥讽道：“陈大人今日登门，可是改了主意？只可惜李家大小姐与王家公子已经搭上红线，恐怕没陈大人什么事了！”

“周婆说的是。我福分浅薄，无缘与李大小姐共度余生。前日枉费周婆一番好心，陈某在这里赔罪了。”

周婆眯着眼看了看陈浩，语气缓和下来，“过去的事情，咱也就不要提了，陈大人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陈浩将事情的原委说明清楚，只将自己策划离开瀚州的事给隐瞒下来。周婆倒兴致盎然，提出先去看看佳佳。陈浩领着周婆一路回家，前几日下了大雪，今日是难得的晴天。一进家门，却发现佳佳还在屋里睡觉，小武正在门口扫着雪。

安排周婆先坐下等等后，小武将陈浩拉到一旁，道：“老爷，佳佳这是怎么回事啊。昨晚你跟他谈完话之后，就一直闷在屋里不出来，饭也不吃。还有这老婆婆是谁啊？为什么要让她看佳佳？”

看小武的脸色，显然以为自己欺负了佳佳，颇有些怨气。两个孩子平日里相处融洽，亲如兄妹。细细想来，小武似乎对佳佳还有些男女之情。陈浩这回可是有口难辩，只得苦笑道：“你别管那么多了。你去沏壶茶来，我去叫她。”

他站在佳佳紧闭的房门口徘徊了好一阵，才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抬高声音道：“佳佳，睡醒了吗？媒婆我找来了，你打扮打扮，出来见一面吧。”

房门被突然打开。佳佳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眼圈通红地站在门口。她冷冷地看了陈浩一眼，又用力将门关上。

陈浩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先向周婆解释一番，说佳佳害羞，不敢见生人，只能麻烦周婆改日再跑一趟。

周婆皱眉道：“陈大人，咱家也知道，良家闺女羞涩些实属正常。可我一个老婆子她都不敢见，若真遇见个年轻小伙子，还不得晕过去？陈大人您可得给这姑娘好好说道说道才是。”

陈浩正连连答应，忽然看到周婆愣住了。回头一看，佳佳穿着一身粉衣，款款从屋内走出。平日佳佳很少出门，陈浩见惯了她不施粉黛的模样，如今骤然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少女，眉眼精致，身材纤细，虽仍免不去年轻女孩的稚气，却也堪称姿色上佳。一时间，陈浩竟说不出话来。

只是佳佳面上却再无往日的天真烂漫，冷漠如冰，看也不看陈浩一眼，径直走到周婆面前，盈盈施礼。

周婆眉开眼笑，搓着手道：“陈大人啊，您家这姑娘的姿色，若我不是事先知道，还以为是哪家的公主呢！看不出啊看不出，怪不得陈大人能拒绝李家大小姐，换了谁天天家里养着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都不会轻易动心了吧！”

陈浩苦笑不语。一年多以来，他从未觉得这个少女是如此地陌生。他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小武还羞怯地往后躲，佳佳却大方地上前行礼，以求给新主人留下个好印象。那时他就觉得这姑娘虽年纪尚小，却灵气十足，甚是讨喜。可现在佳佳就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倔强地不和他说一句话。他们之间的距离，比第一次相见时还要远。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

周婆做了许久媒人，自然懂得如何把握分寸。见陈浩和佳佳都神色异常，她也没有多问，又称赞了佳佳两句，便起身打算离开。“陈大人，这事您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半月之内，定然给你有个结果。”

陈浩仿佛这才回过身，连忙也站在来，拿出一碇银子塞到周婆手里。周婆表面推脱，手上却熟练得像个扒手，一转眼银子就不知去了何处。“周婆，这事就麻烦您老人家多多上心，我这边眼巴巴地盼着结果，越快越好。”

周婆得了银子，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几分，夸下海口道：“陈大人，不瞒您说，我心里已有些眉目了。”

佳佳冷着脸立在一旁，也不插话，静静地听。

“周婆您不妨先透个底？”

周婆对着佳佳笑笑，凑到陈浩耳边，低声道：“李见富大人除了他那个宝贝闺女之外，还有个侄子，年方二十，陈大人可曾听说？”

陈浩点头。

“我见过那少年几回。说起模样，气概，那真是没的说，虽说不是直系，但也算李见富少有的亲信，家底这么殷实，可不算辱没了您家小姐了吧？”

闲聊时，陈浩曾听李婉说起她那个弟弟，评价可没有周婆这么高。不过说媒之人，明明有一分的好也要说成十分，陈浩也能理解。无论如何，还是要亲自见一面才是。

见陈浩不说话，周婆赶忙道：“陈大人若不放心，改日亲自登门拜访便是。毕竟您和李家也算老交情了，也合着你们两家有缘，虽说您和李大小姐没成，但若能谈成这一桩婚事，也算天大的好事啊。”

当面说起与李婉的事，陈浩还是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阵客套后，才将周婆送走。

自始至终，佳佳都未发一言。陈浩瞥见小武躲在自己房间中，拉开一条门缝偷听着。陈浩只觉一个头有两个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佳佳突然开口道：“就这么急？”

“嗯？”陈浩还没想好该如何应答，佳佳就已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又将门狠狠关上。只留下陈浩一人坐在前厅，苦笑一阵，将尚未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机会”会突然到来。但他知道自己耽搁不起。心上人的回信迟迟不来，他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那回信上。他晚走一天，心上人下嫁他人的可能心就高一分。什么时候再有商贩托长门镖局往南唐走镖，什么时候他就要立刻离开青淮，离开北魏，而在那之前，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前厅内寂静无声，往日两个孩子嬉笑打闹，他还嫌太吵。如今小武佳佳都躲在房子里，沉默如水般将他包裹，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逃难似地跑到街上。连日下了几场雪，门前的小道泥泞不堪。他还穿着长衫，下摆几乎扫在地上。但他不愿回去，只觉往日温馨的家变成了一只巨兽，要将他一口吞下肚去。

北魏朝廷的规矩，是一旬一日假。每次熬到休假，他都接着和火爪接头的名义，要去酒馆好好享受一番。可今日他根本无心游玩，胸口如塞着棉花一般，又烦又闷。天色阴沉，又飘着小雪，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刑部的档案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