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白辰会如上次一样直接无视他而去，但这次宰相却停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抬起头，这是第二次对上白辰的双眼。他依然觉得犹如被阳光直晒，英气逼人。

“江统领，公主大人可还安好？”

“回宰相大人，公主殿下安全无虞。”他不带语气地回答。

“那你……可曾发现公主殿下身上有什么异常？”白辰依旧淡淡地问道。江尧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他只觉白辰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刺入他脑中，好像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透。

“回宰相大人，卑职愚钝，还未发现异常。”照理说，白辰并不是他的直属上司，单论在朝廷内的地位，义父葛洪云就算不及白辰，也至少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江尧就算真的发现有何异常，也完全没有直接向白辰禀告的义务。但不知为何，说出这话时，他背后冷汗直冒。

“是吗。呵呵。那就请江统领多多注意吧。”白辰轻笑一声，转身便走。只留下江尧一个人站在原地，在白辰绝对看不见的角落啐了一口。

总长府内，葛洪云面向棋盘而坐，正一边品茶，一边钻研棋盘上的残局。香炉内的香快要燃尽了，整个屋内充斥着甜腻而略带腥味的香气。看见江尧进来，葛洪云捋了捋胡子，让江尧赶快坐下。

“尧儿啊，担当护卫辛苦了。”

江尧忍住笑。眼看着孟岩今日缺席，葛洪云肯定是知道昨日两个人开荤喝得不省人事，现在却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也是对自己偏袒有加了。“义父大人，您就别再说那风凉话了。我什么德行，您是最清楚的。护卫工作，还是要让手下那些弟兄们多费费心啊。”

葛洪云摆摆手。“这怎么能是说风凉话呢！况且，尧儿你确实是有要务在身啊。我知道你这次也像以前一样，不会让义父失望的对吧？”他身子略微向前倾，眯起眼睛看着江尧，每次他做出这个动作，大概就意味着又有人要丧命于鸦羽之手。即便已经无数次地见过葛洪云的这幅样子，江尧依然觉得如芒刺在背，下意识地撇开头去。

“公主大人身上，可曾发现什么异常？”葛洪云一字一句慢慢地问。

江尧一惊。他原本以为，所谓监视公主的话云云，不过是义父随口一说。可今日白辰和义父接连问他同样的问题，显然是不能再等闲视之了。他如实说道：“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孩儿仍有一事不明。”

葛洪云玩味地笑笑，道：“但说无妨。”

“义父大人可曾见过这蛮族公主的画像？”

葛洪云愣了愣，“未曾见过。你有所不知，可汗平生最恨画家，据说有个画工曾经给那公主和侍奉她的一个丫头画过一张画，偶然之间被可汗看到，不仅画被撕了，人还被可汗命令用马拖着走了几里路，最后尸体都凑不完整了。”

即便一直以杀人为生，江尧想象那样血腥的场面，也觉得难以忍受。漠北游牧民族那些古怪又野蛮的传统，从古至今都一直阻碍着他们和汉人的友好交流。“这又是何苦？画工又没有错。”

“在可汗眼里，人一旦被画到纸上，魂就要被抽走了。”葛洪云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此事往后也不要再提了。现今正是和蛮族联姻的敏感时期，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倒是你对公主的长相，有什么疑问吗？”

江尧道：“疑问倒也算不上，就是……算了，不提也罢。”鬼使神差地，他把想说的话又压了下去。一旦想起那个容颜美丽到完全不似蛮人的纳兰蓉，他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义父大人，如果没什么事，卑职就先告退了。客栈那边，我还是一直坐镇比较好。”

“呵呵，也是。尧儿这几日辛苦了，等太子一归来，我就好好犒劳犒劳你。不过记住，一旦发现什么不寻常，定要尽快禀报。”

出了总长府后，后背不知不觉都已经被汗浸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紧张，只是一旦牵扯到和纳兰蓉有关的事，他便不由地有种危机感。

太阳已经偏到天的另一头，欢庆节日的人群仍然没有散去的意思，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始终不断。他转到集会的广场，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串糖葫芦用纸包好，拎着一路来到柳梦的药铺门口。

木门半掩着，好像刚刚有人出去。江尧走进屋中，发现一直支在门口、供柳老爷子睡觉的躺椅上满是鲜血，地上也溅得到处都是。房间里乱七八糟，各种草药和纱布散乱地放在躺椅旁边。他顿觉有些不妙，将手里的糖葫芦扔到一边，顺势拔出别在腰间的佩剑横在胸前。

通往后堂的门突然打开，柳梦拎着水盆和浸湿的抹布，急急忙忙地出来擦地。她一头秀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额头微微见汗。看到江尧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反倒是她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

看到柳梦平安无事，江尧顿时松了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样子未免太过滑稽，连忙把剑重新别回去。“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这是怎么搞的？到处都是血。”

据他了解，柳梦的药铺平日只开方子抓药，从不给人亲手治病，他还一直因为能享受到柳梦的独家医术而颇为窃喜。

柳梦放下水盆，拿着抹布利落地擦椅子上的血。“刚才来了个伤重的病人，我姑且算给他应急处理了一下，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

能流出这么多的血，想必不是断胳膊就是断了腿。这样的伤员，一定和仇杀搏斗有关。他隐隐有些担忧，捡起扔在地上的糖葫芦放到柜台上，刚想说些什么，柳梦却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道：“没什么事就请回吧。你也看到我这边的情况了，实在腾不出手来招待你。”

江尧苦笑了一声。柳梦永远都是这样，刚开口就把别人的话都堵死了。只是就这样撒手不管，他又实在放心不下。走到门边，他回头道：“也罢，今日我就不多打扰。只是柳姑娘请切记，我这几日都在城东的翠鸟客栈，一旦有任何危险，请立刻来找我。”

柳梦沉吟了一会，还是冲他微微点头。能做出这样的表示，就已经是柳梦最外露的情感表达了。江尧冲她咧嘴笑笑，转身出了药铺。

走回客栈的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这一回，他刻意观察了四周。离客栈较远的几条街道，关键路口都有金吾卫驻守。他只要稍微接近，就会立刻被注意到。只是因为他在金吾卫那里已经挂了号，才没有被盘查。

再近些的地方，几乎就已经看不到行人。走在街上，只有四人结伴到处巡游的卫队。他们都是“鸦羽”的弟兄，身着便衣，随时警惕着来往的闲杂人等。这样的保卫标准，在这怀阳城内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城中本就金吾卫众多，就算有贼人混入，也不可能组织起大规模的进攻。若是只有几人就想对公主不利，“鸦羽”的弟兄们也可以轻松料理了他们。

回到客栈，大部分蛮族武士们都已回屋休息，少数留在大厅的几个，也都对江尧完全无视。他乐得逍遥自在，向酒保要了一碗鸡汤面，狼吞虎咽地吃完。这时他才想起中午和纳兰蓉话才说到一半，于是慢悠悠地晃到后院。果不其然，蛮族公主就倚靠在阁楼二层走廊的栏杆上，抬头凝望着渐渐升起的月亮。

他缓步走上阁楼，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位少女。柔和的月光将她笼罩在一层如雾气般的朦胧中，精致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下，风将她单薄的衣衫轻轻吹起，勾勒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怀阳城是个花天酒地、遍地宴席的大都市，江尧自诩也是见过美女的人。可如此美好的图景，却令他愣在原地，不忍打扰。倒是纳兰蓉先注意到了他，招手让他过来。

“参见公主大人。”自认为见过了大场面的江尧此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躬身行礼。

“江大人也是来赏月的吗？”纳兰蓉柔声问道。

江尧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大概是这几日下了几场雪，天空中不见一片乌云，满天的星星似乎触手可及。微风轻轻吹过，有轻微的凉意。他双手撑在栏杆上，和纳兰蓉一起望着星空。

“我本以为，只有在漠北才能见到这么清朗的夜空，和这么圆的月亮呢。”

“公主大人从小所见的漠北风光，想必与中原是两幅样子吧。”江尧道，“来到中原也有些时日了，公主大人可还习惯？衣食住行，有任何不妥之处，都直接点明便可，我等会立刻吩咐安排。”

“习不习惯，也没那么重要吧。”纳兰蓉垂下眼帘，语气有些低沉，“此次南下，无论联姻成功与否，我都没有打算活着回去的。”

江尧心头一震，忍不住道：“这是为何？”

纳兰蓉依旧低着头，没有看他，“南下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们皇帝陛下年老体弱，难理朝政。如今的北魏，几乎是白辰一人独揽大权。他的行事作风，你是魏朝人，应当比我清楚——当上宰相不过五年，他南征四次，北伐两次。去年冬天的那次北伐，你们魏朝军队杀害了我族不下十万百姓。今年漠北严寒灾害尤胜去年，白辰怎么可能善罢甘休？答应联姻，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可汗大人要修养生息，他白辰则是要整顿军备，意图打我族一个措手不及，这才有了这次联姻。你我双方，从一开始就都没有在联姻中带有一丝一毫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