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直到太阳已经透过窗子晒到脸上,他才幽幽转醒,只觉得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渴过。嗓子里火辣辣地疼,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匆忙下床,感觉腿脚发软,使不上劲。那青稞酒不知是怎么酿成的,居然这么大的后劲。
他扶着墙走出客房,想问客栈的小厮要杯水喝。客栈大厅里三三两两坐了几桌,那些蛮族武士都换上了粗布衣服,若说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的话,这群大汉一个个身上肌肉嶙峋,恨不得把衣服都撑破,走到路上怕是要被金吾卫当场抓起来。
他们拿着大到惊人的木杯,大口喝酒,骂骂咧咧地玩一种漠北蛮族特有的纸牌游戏。那牌上画着花花绿绿的图案,都是些意义不明的符号。江尧没有凑近看,也能猜到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这群蛮人这辈子不要说认字了,怕是连一本像样的书也没见过。
大厅里喊声震天,家酿的浑酒的味道让江尧差点吐出来。他走到柜台边,向记账的小厮要了杯水喝。刚把水送到嘴边,杯子却被人一把夺了过去。红发大汉站在他面前,随手把水杯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然后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他不愿生事,再加上酒还未醒,于是问道:“有何贵干?”
“废物。”阿木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你们这些汉人,都这么不把任务当回事吗?那个鸟宰相派你来做小姐的贴身护卫,你第一天就喝到太阳晒屁股了才醒来,这也叫怀阳内第一好手?”
江尧皱了皱眉。一夜噩梦,本就让他十分烦躁。“如果没别的事,把我的水给我。我就算再废物,打你这号人,十来个还是不在话下的。”
大汉冷哼了一声,却没有上来动手,想来昨天吃的那两次亏让他印象深刻。他把水杯摔在江尧面前,粗声道:“不过无所谓,反正有我们在,也轮不到你这废物来保护大小姐。你就天天在这喝酒好了。”
江尧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回话。他端起水来大口喝,喝得太猛结果被呛得连连咳嗽。阿木力对他嫌恶至极,斜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江尧不知道这恨意来自何处,但想来朝廷对蛮族公主这般态度,又派了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来充当护卫,这群蛮人不满也是情有可原。
客栈小厮倒是很有眼色,给他下了碗清水面端来。面汤上飘着星星点点的葱花和一个鸡蛋,对解酒倒也挺有好处。只是他吃了两口便觉得恶心难忍,放下碗跑到客栈后院,扶着墙大吐特吐起来。
一直吐到几乎把胃都要掏空,他这才缓过神来。昨夜定是又下了场雪,仆人们只怕大清早就忙活了一阵,方才把院子里清出几条道来,但院子中间那棵大树上一片银白,却留了下来。那树的叶子早已掉光,仅留下几条粗壮的枝干,此刻被雪紧紧地裹住,倒像是原本就有这银白色的皮肤一般。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树下的长椅上还坐着人。纳兰蓉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衣,也不惧寒冷,坐在椅上看着他。江尧本以为自己有了幻觉,那女子居然在开心地笑着。自见面以后,纳兰蓉始终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说到底,仅有的一次微笑还是因为他。可此刻那女子笑得如此灿烂,就像每一个如此正当如此年华的花季少女一样,明媚而甜美。
江尧愣了愣,随后挠挠头,尴尬地笑笑,就打算脚底抹油开溜。没想到却被纳兰蓉出声叫住。“江大人,不妨过来一叙。”
走到近前,女子轻轻往椅子的另一边靠了靠,给江尧让出个位子。但他哪里敢坐,按着礼数低着头垂手立在一旁。“公主大人有何吩咐?”
纳兰蓉也不强求,道:“有几件事想问。今日外面为何有些吵闹?所为何事?”
江尧凝神倾听,才发现确实从院墙的另一边传来持续不断的欢呼声和叫卖声。只是由于客栈本就偏远,加上为了保证客栈的安全,“鸦羽”的弟兄们和从金吾卫抽调来的士兵合作,封锁了靠近客栈的几条街道,这才让喧闹声不那么明显。
“回公主大人。从今日往后的三天,是正阳节,为纪念我朝太祖苏正阳所设。这三日里,圣上会大赦天下,开仓放粮,大办宴席,以纪念太祖的文治武功。民间也会自发组织祭拜,以求太祖保佑我朝国泰民安。”
纳兰蓉点点头,随后凝望着后院高墙外的天空,轻声说道:“正阳节,正阳节……中原之内,竟还有如此盛大的节日……”
江尧低头不语,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默。良久,纳兰蓉似是方才回过神来,接着问:“那江大人可否带我等前去祭拜之地一观?我从未听过正阳节,对此也十分好奇,到时候也烦请江大人为我们讲解一番。”
“回公主大人,卑职以为不妥。如今怀阳内贼匪众多,再加上节日本就人多眼杂,若是公主大人上了街,则难免要出差错,卑职也——”
“江大人。”纳兰蓉秀眉微皱,冷冷地打断他,“昨日我已说过,今日就再请求一遍。与我说话请别再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江尧苦笑一声,道:“既然公主大人如此要求,那我就直说了——我嫌麻烦。公主大人看来对怀阳的情况还有所不知。坦白说,这座城里到现在已经混入了多少南唐的奸细,谁都不知道。可汗大人与我朝联姻一事,对南唐是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南唐贼人定会百般阻挠。我这条腿上的伤,就是前日收剿一伙南唐奸细时受的。一旦你出了这客栈被贼人盯上,卑职就算再怎么尽心尽力,这条命怕是也要搭进去。如此看来,此刻出行自然是不妥。”
这番话着实是无耻之极,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脸红。纳兰蓉被他气得笑了出来,道:“那依江大人之言,如何才算妥呢?”
他大言不惭道:“依卑职之见,公主大人您就暂且忍忍,老实待在这客栈。熬过这些日子,等太子殿下游猎归来,大家一拍两散,你好我好,也省了卑职不少麻烦。”
纳兰蓉笑着摇摇头,“我本以为怀阳的中原人都是饱读诗书的儒士,没想到也有江大人这样的——”她顿了一下,看嘴型,“无赖”两个字马上就要说出口,又被咽了回去。她美眸流转,似是在寻找一个能恰当形容江尧而又不失礼数的词。
“江老爷!有人找您!”客栈的小厮端着水桶,站在通向前厅的小径出口高喊,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卑职告退。”江尧深鞠一躬,不等纳兰蓉再开口,就转身跑向前厅。
来人双手环抱在胸前,站在客栈门口,甚至都没有踏进门槛。前厅里坐着的蛮族人都瞪着他,双方在冷冷地对峙。那人身材矮小瘦削,五官毫无特点,穿着一身黑衣,左腰处别了三把匕首。他叫赵里,是“鸦羽”的三把手,也是组织内部除了江尧外公认的第二好手,尤其以暗器见长。论正面交锋,江尧自信能稳压他一头。可要说起偷袭暗杀,赵里可就强出不止一节。那腰间的匕首百发百中,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此人原本在监察署任职,三个月前才被葛洪云调来协助江尧——或者说孟岩。对于江尧在“鸦羽”内能偷懒就偷懒的做派,葛洪云也是一清二楚,因此派了这样一个三把手来,给孟岩分摊压力。
自从他来之后,每次出任务对于江尧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以前只和孟岩行动时,两人关系亲密,自然无所谓。可是现在新来了一个赵里,是个能说一个词绝不说一句话的主;而孟岩也同样沉默寡言,两个人走在一起可称是面目可憎;为了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每次还都得靠江尧来打打圆场。由此,江尧对此人完全没有一丝好感。
看到江尧走出前厅,蛮人们不再瞪着赵里这个不速之客,又开始饮酒作乐。赵里冲他微微低头,说道:“总长大人要见您。”
江尧点点头,也懒得再多说一句,转身就往“鸦羽”的总部去。赵里也毫无跟过来的意思,转身走向街道的另一边。在那里,两个执勤的“鸦羽”成员对他点头致意。看样子孟岩昨天也是喝得够呛,本来该他做的事,全都交给赵里办了。
这两日过去,江尧的腿伤略微又有了些好转,至少走路已经完全无碍。经过城西的集市时,这里就如江尧所说的那样,比往日还热闹数倍。平时见不到的新鲜兽肉、奇珍异宝、古董玩物,甚至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也都纷纷被拜到集市中售卖。集市中央的圆形高台上,一个杂耍班子正在表演杂技。江尧不紧不慢地穿过拥挤的人群,中途两次拍开已经快伸进他袖口的扒手的手。
等到终于挤过人群走到集市的另一边,江尧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呆了好一会。直到热情的菜贩走到他身边叫卖,他才慌忙摆手拒绝,转身走向总长府。
即便是在如此佳节,“鸦羽”总坛依然是冷冷清清的,由于相当一部分成员都被抽调去公主下榻的客栈守卫,总坛里本身就已经没剩了多少人。江尧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两旁站岗的卫士都忍不住地打着哈欠。虽然已经很多日不在总坛办公,但他也很清楚现在绝对是人手奇缺的紧要关头。不仅要护卫公主安全,还要全力协助监察署和金吾卫抓捕怀阳城内的南唐奸细。想必义父此刻也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卫士打开大门,他迎面遇上了白辰。宰相如往日一样一身白衣,风度翩翩,大步走来。他侧身闪在一边,低头致意。“参见宰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