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看,未免太过失了礼数。公主似乎也不甚介意,正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他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参见公主殿下。”
女子环视四周,蛮族武士们都会意,也不管自己饭是否吃完,都起身离去。只有坐在隔桌的阿木力还双眼瞪着江尧,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阿木力。”女子轻声开口。
“可是,小姐,这小子万一……”
“阿木力。”女子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红发大汉无可奈何,只得恶狠狠地瞪了江尧一眼,也起身走开。诺大的厅堂里,此刻只剩江尧和公主二人。江尧正待开口,突然才想起来,自己连这位公主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是可汗名叫纳兰腾,那这女儿应该也姓纳兰才对。
“江大人休息得可好?”女子开口打破沉默。
“还好,谢公主大人关心。”
随后便沉默了下来。女子转头看向门外,依稀透露的光源中,还可见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她似乎陷入沉思,忘记了坐在面前的江尧。江尧略有些不耐烦,忍了一会后终于说道:“公主殿下找卑职来所为何事?”刚一开口,他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先叫了起来。
女子噗嗤一笑。那笑容宛如春风解冻,看得江尧又是一呆。“先吃饭吧,吃完再说。”她指了指面前的一桌子菜,菜品称得上种类繁多,鸡鸭鱼肉样样不缺,香味扑鼻。怪不得入都的地方官员都喜欢在这下榻,单是这一桌菜,恐怕就得价值三四十两银子。
“卑职怎敢。”江尧低下头,“为公主殿下准备的膳食,卑职如何敢动。请公主殿下先用膳吧。”
女子皱了皱眉,看了看四周。“你们这些汉人,成天假惺惺的,难道不累吗?周围又没别人,礼数尽得这么周全又有什么用?还有,别再一口一个公主殿下了。几天之后,我究竟是公主还是囚犯,都是两说呢。”
江尧心下暗叹。这女子年纪充其量与自己不过一般大,心思却敏锐至此。仅仅早晨一次会面,朝廷对她的态度就已经让她分析出了太多信息。而安排自己担任护卫的目的,这女子怕是也猜得八九不离十。跟这种人相处,是江尧最讨厌的事情。太费心思,实在麻烦。
但是于公于私,在这件事上也轮不到他多说一句话,所以只能赔笑装傻道:“公主大人说笑了。您和朝廷的事情,卑职一概不知。卑职的任务只是负责护卫而已。如果大人您没别的事情的话,请允许卑职先行告退。”
女子叹息一声,突然用力抓起一双筷子横放在面前那碗米饭上,然后推到江尧面前。“如果说,我命令你吃了这顿饭,你又如何?”
江尧咬了咬牙。这小娘皮,真是穷追不舍,软硬不吃。今日早晨这一场大闹,自己的耐性早就被耗尽了。与其这样,倒还不如抛开那些顾忌,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太子殿下一回来,自己就顺利交差。今后如果不出差错,和这公主大人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努力挤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灿烂的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卑职恭谨不如从命。得罪了。”说罢端起饭碗,大口扒饭,下筷如飞,怎么粗鲁怎么来,汤汤水水滴了一桌子。
女子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道:“这才像话。还有,从此往后,若是没有别人,就不必叫我公主了。喊我名字便是。”
江尧吞下口中的饭,抬头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低下头,沉思一阵,随后道:“我叫纳兰蓉。”
纳兰蓉似是胃口不佳,从头至尾都没有动一下筷子。那一桌子的美食,也就大半进了江尧的肚子里。看着江尧吃罢饭,纳兰蓉脸上有了倦意,也不愿再多说什么,起身就回了房,弄得江尧还有几分不自在。但眼看今日事情算是告一段落,江尧也就无事可做。和客栈的主管闲扯了一会,便回了自己房间。
直到夜已三更,江尧打算洗漱就寝的时候,突然又有人敲门。他一脸不耐烦地开了门,却发现孟岩提着一个小篮子,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江尧赶忙把孟岩迎进来,然后再把房门关好。
孟岩依旧一身白衣,黑色长发梳得整整齐齐。他走到桌边放下篮子,把上面的盖子掀开,里面竟然有一碟炒花生、一碟炸豆腐,还有一坛酒。孟岩也不多说话,拧开酒坛的盖子,顿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光是闻着都让江尧口水直流。
江尧道:“老弟,你这是……”
孟岩又拿出两个木杯,在桌上摆开倒满。“总长大人让我来的。他知道你对这次任务有怨气,让我带点酒来犒劳犒劳。这酒上次总长大人宴客的时候你喝过一回,是扬州产的青稞酒,在怀阳根本没处去买。总长大人私自藏了几坛,平日里根本不肯拿出来。这回我也跟着你沾沾光。”
江尧眉开眼笑。两人拿着杯子互碰一下,随后一饮而尽。酒很清,带着青稞的香气,喝到胃里暖暖和和,让他舒服得忍不住出声。
两人又多找出几只蜡烛点上,在窗边就着烛光对饮,一边吃孟岩带来的花生和油豆腐。每次执行任务过后,两人都会去酒馆喝到大醉为止。只是平日里喝的都是酒馆里的那些劣质散酒,虽然他俩都不是什么讲究的人,但如今能有美酒畅饮,也确实是难得的乐事。
这青稞酒喝下去一时觉得没什么感觉,后劲却很足。过了半个时辰,两人都是面色通红。眼看着一坛酒就要见了底,江尧突然用力把木杯摔到地上。
“怎么了?”孟岩就算是喝醉了,说话都是淡淡的。
“妈的……你说我义父是怎么想的。咱们弟兄里那么多好手,偏偏找我这么个瘸了腿的人来做这苦差事。”
“总长大人的想法,我也揣测不透。”孟岩拿起酒杯,凝视着杯中的清酒,“况且这次,‘鸦羽’只是任务中很小的一环。与北蛮和亲的事情,是丞相大人全力操办的。他和总长大人之前几乎毫无交集,这次却一起共事。他的心思,更是难以揣摩。就连总长大人,对他都是要百般提防的。”
“白辰那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江尧已经醉到了口不择言的程度,“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还做了什么龌龊事情。当,当然,这些跟我都没什么关系。可是——”
孟岩笑了笑,“可是什么?”
每次喝多了酒,两个人都会变成这样。江尧语无伦次地大发牢骚,孟岩则凝神倾听。江尧虽说性格随和,在“鸦羽”中却也没什么朋友。他的属下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和总长葛洪云之间的裙带关系,虽说他武功过人,但不服气的还是大有人在。再加上他整日懒懒散散惯了,诸多杂事都推给孟岩处理。想要服众,更是难上加难。
“最让我不爽的,还是那个劳什子公主!”江尧啐了一口,“你也知道的,我最不愿意跟那些满腹心计的人打交道,这公主身上多少秘密就不说了,说话行事还那么……”他说着说着,眼睛就睁不开了。
“公主身上的秘密?”孟岩眯起眼睛,“什么秘密?”
江尧对着桌子的另一边摆摆手,显然是已经支撑不住。“没,没什么。别说那些了,喝,喝酒……”他端起酒坛,猛地仰头,把里面剩的酒底子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一头倒在桌子上,再也没了意识。
他梦见了昆仑。
没人知道那座山有多高,耸入云端,不见顶峰。天气晴好的时候,隐隐可见山脊如被利刃削过一样,平滑却陡峭,一直延伸到眼睛无法看见的尽头。
他经常站在村口望着昆仑。仰起头,瞪大了眼睛,一看就是一整天,直看得脖子酸痛,方才罢休。
人们都说,昆仑上住着得道的仙人,长生不老,法力无边。每次天气转晴,其实就是仙人们驾云西去。村里为昆仑上的仙人建了座寺庙,寺庙里一年四季香火不断,人们为自己的年迈父母祈福,为被征兵丈夫祈福,为来年的收成祈福。
他也经常去祈福。他年纪太小,个头还够不上香炉,只能让村里的大孩子帮忙把香插上,然后学着那些老人一样,跪在垫子上,慢慢地拜下去。
他祈祷父母早些结束旅途,回来照料他。
他从三岁起就再没见过父母。每次他问起这事,村里的大人们都告诉他,他的父母外出远行,一年后就会回来。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父母始终都没有回来。因此他每年都会去祈求仙人们驾着云去找他的父母,让他们早些归来。
他像往常一样望着昆仑,发觉缠绕在山上的云渐渐地散去,看样子是仙人们又驾云出游了。于是他赶忙跑回村里,问村长爷爷要了几炷香,然后对着庙里的塑像不停地拜。
门外却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声。他以为祈福终于灵验,父母旅行归来了,于是爬起来就往外冲,连不小心碰到了香炉也没扶。他刚踏出庙宇的门槛,一颗仍带着血的人头就滚到他的脚边。那是刚刚借给他香的村长,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把整个眼球都要挤出来。这颗头颅是那样鲜活真实,他觉得只要再把这头接回身体上,村长爷爷就会没事了一样。
整个村子乱成一团,惨叫声刺痛他的耳朵。骑着战马的武士手里提着大刀,一路将奔跑的村民们纷纷砍倒。马匹撞倒围栏,连同村里人合伙盖的茅屋也一并撞得四分五裂。屋子里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声嚎哭,随后骑马的武士拿刀在孩子脸上轻轻一抹,孩子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再也不出声了。
他有些不解,于是走到一个骑马的武士旁边,拉住他的缰绳,问道:“我的爹娘哪去了?”
那武士低头看着他。银白色的头盔下,是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长刀向他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