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走回到葛洪云身边,按照礼数低着头,却又偷偷瞟了义父一眼。老人弓着背,几乎全身都倚在拐杖上,一副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
沉默良久,白辰忽然呵呵一笑,向蛮族公主微微躬身行礼。“在下白辰,暂任我朝宰相。旁边这位是我朝检察署长葛洪云。久闻公主大人之名,今日得见,在下甚感荣幸。现今乃是非常时期,怀阳城内不甚太平,为了行动保密,我等接驾来迟,请公主恕罪。”他嗓音低沉温润,说起话来一字一句自成韵律,再配上端正的五官和挺拔的身姿,确实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
蛮族公主的语气毫无波动,轻声说道:“为了赶到怀阳,我已经走了三个月,就算再多几天,我也是等的起的。可是——”,说着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我想知道的是,一路让我们隐姓埋名,进入这怀阳城时甚至都没有正式的接驾,而是把我安排在这个小客栈里,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这究竟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还是宰相大人您的意思呢?”她的口音中,完全没有蛮族人的味道,汉话说得标准清脆,声音也是动听。
听罢这话,葛洪云面带微笑地捋了捋胡子。白辰则依旧不卑不亢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陛下近日龙体欠安,暂时难理朝政。因此关于公主殿下的一系列事宜,都是由在下一力包办,如有什么得罪,也请公主大人多多包涵。”
红发大汉阿木力眼睛一瞪,正要冲上去和白辰理论几句,却被蛮族公主抬手挡下。“和亲一事,我的父亲可汗大人万分重视,这才不惧凶险,将我送来怀阳。我等是怀着诚意而来,还烦请白大人告诉我,朝廷对我如此谨慎,畏如猛虎,究竟所为何事?”
江尧暗自叹息。这一番话锋利直率,就差把“怠慢”两个字直接说出口了。如此一来,自己今后的日子怕是要更加难过了。
白辰抬起头,道:“公主大人言重了。我等对公主大人的到来,绝对是欢欣鼓舞,若非今日是非常时期,本应出城十里,夹道欢迎。只是公主大人不知,我朝太子苏浅九月前往瀚州游猎,听到公主大人驾临的消息之后已是连夜赶回,但如今仍未回到怀阳。太子未归,联姻之事难以具体开展,此为其一。其二,可汗与皇帝陛下联姻一事,南唐贼人业已知晓。他们深知你我两朝若是齐心协力,则南唐必迅速灭亡,因此贼人定会百般阻挠。此刻怀阳城中,不知混有多少南唐奸细。一旦联姻一事公开,则公主大人安全难保。此为其二。至于其三——”他微微退后,“就请葛大人来给您解释吧。”
这一番话下来,阿木力的怒气尽消,也不再吹胡子瞪眼,可蛮族公主依旧面无表情。
葛洪云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参见公主殿下。老夫乃我朝监察署署长。公主大人成婚前这段时间内的安全,就暂时由老夫来负责。太子预计六天之后回到怀阳,在那之前,就烦请公主大人屈尊在这家客栈安身。我已安排守卫队严加防卫四周,闲杂人等均不可靠近这家客栈。此外,老夫还特意安排了近卫队内武功第一好手,做公主大人侍卫。”
蛮族公主这才微微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意思,问道:“敢问此人是谁?”
江尧苦笑着走上前,葛洪云呵呵笑道:“此人名为江尧,是老夫的义子。有他在身边,可保公主大人安全无忧。”
阿木力勃然大怒,喝到:“莫不是在消遣我们!就这小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弱不禁风的样子,也算禁卫军里第一好手?”他说出这话毫不害臊,好像完全忘了刚才被江尧轻松制服的事。
“阿木力,你住嘴。”蛮族公主看了大汉一眼,后者立刻闭上了嘴。“若是葛大人如此说,我便暂且放心,静候大人们安排。只是和亲一事,事关重大,我等怀诚意而来,也烦请白大人尽快操办。”
白辰朗声道:“待陛下龙体好转之候,必然大开宴席,盛情款待。在此之前,就请公主先暂且在此安住。客栈已为公主大人及各位壮士备好了房间,众位旅途劳顿,今日便请先行休息,我等隔日再来拜访。”
说罢,随行而来的官员和卫士们便列队离去。葛洪云招了招手,把江尧叫到一旁。“尧儿,此次任务极其重要,我全心托付给你。公主的安全定要确保,除此之外,”他眯起双眼,“我也不用多说,你清楚我的意思。”
江尧本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张了张口,最后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如果检察署的情报没有出错,这个蛮族公主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生活在北漠,可汗视她为掌上明珠,始终让她随行在身边。可这公主竟说得一口地道的汉话,遣词造句和礼节都毫无问题。若是给她换上一身汉服,恐怕便是个标准的江南女子。如此一来,朝廷对这个女子起了疑心,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江尧用余光瞥见蛮族一行人跟着客栈主管上了楼。那蛮族公主走在队尾,此刻竟然盯着他和葛洪云。从远处看去,那女子身姿纤细秀美,全然不见蛮族的粗犷。但那身影,却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冲着义父点了点头,便回身走向客栈。
客栈分为前厅和后院。后院被高墙环绕,向内有三面是二层的小阁楼。整间客栈算是被包了场,蛮族一行人的房间被安排在后院右侧那一排阁楼房里。会面结束后,他们便直接住进房中,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都是叫人送进屋里吃,跟江尧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公主独自住进客栈里最好的一间客房,门外始终都有两个手持大刀的蛮族卫士把守。
江尧不愿住在后院,就在前厅随便选了间房子,并嘱咐客栈的伙计们除了送饭之外不要因为任何事来打扰他,如果有什么异常,他自己肯定会立刻察觉。如此一来,这几天的护卫生活大概能清闲一点。义父大人敢把公主安排在这客栈,想必是能确保这里的安全。如此只要熬到太子殿下回到怀阳,自己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
在前厅用罢午饭,他一个人在后院转悠了一圈,观察周围的地形。将远道而来的公主安排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要说没有怠慢那肯定是假的,但这的环境也确实说不上差。
从前厅要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小径才能到后院,而后院环境清幽寂静,宛如一个小园林。小溪、凉亭、花圃一概不少,庭院中间更有一棵长到四丈有余的大树。此刻已是冬天,花圃里盖着雪,溪水也结了冰,若是换成夏天,不知是怎样一番鸟语花香的景象。饶是如此,小园里被伙计们扫出一条小径,四周景物皆披着银被,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江尧走到后院的院墙旁,伸手试了试墙壁的硬度。随后施展轻功,准备跃上墙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他左脚猛然踏在雪上,一跃而起,直窜出两丈高。他心中暗喜,正自满于轻功还没退步,右腿一蹬在墙上,顿时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在空中甚至没把握好平衡,整个人倒栽着摔了下去,在雪地上摔成个“大”字。
“妈的,忘记腿伤还没好了……”江尧费劲地吐出含在嘴里的雪。他环顾四周,正巧也没有伙计经过,那两个守在公主门前的蛮族战士离得很远,貌似也没有注意到。他赶紧站起来,狼狈地拍干净身上的雪。右脚因为刚才这没轻没重的一下,现在还疼得抽搐。他苦着脸找伙计借了把梯子,这才勉强坐上院墙。
院墙外面是条小道,平时鲜少有人经过,此刻道上的雪甚至连脚印都没留下过。他眯起眼睛,四处搜索,终于在远方街道转角处看见两个身着布衣的中年男性,靠在墙边聊天。虽然相貌辨不清楚,但江尧敢肯定他们都是鸦羽的人。义父大人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这间客栈周围地区的护卫工作,恐怕很早就安排好了。
对于“鸦羽”里自己同事们的能力,江尧再清楚不过了。有他们在周围日夜把守执勤,几乎根本轮不上自己什么事。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感觉中午吃的这一肚子食也消得差不多了。随后便撤下梯子,回自己的房间裹上被子,闷头大睡。
刺耳的砸门声将他吵醒。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昏暗的房间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已经记不起刚才到底做了什么梦,只是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黏在身上。
砸门声持续不断,好像如果他不回答的话就会永远敲下去。噩梦的焦虑让他颇为烦躁。“谁啊!不是说了没重要的事情就别叫我吗!”
“赶快出来!小姐要见你!”浑厚粗壮的声音,一听就是那个叫阿木力的红发壮汉。
江尧揉了揉头发,道:“知道了!给我点时间!”
他用预先打好的水洗了把脸,把身上的衣衫整了整。他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只觉得这张脸憔悴疲倦,形象实在太差。那公主也是个地道的大美人,自己这副样子,也未免太丢魏朝人的脸。
客栈的前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随行而来的蛮族武士们三两一桌,正在大口扒白米饭,没人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蛮族公主单独坐了一桌,桌面上摆满了菜,各个样式不同,但看起来她一口也没动过。见到江尧从房中出来,女子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过来说话。
江尧打着哈欠,敷衍式地行了个礼,坐到公主对面。女子此刻换了一身轻便的汉服,腰间系着丝带,一头秀发绾成百合髻。近距离看去,更觉这女子五官端正秀美,温婉柔和,与江尧在画工那里看到过的江南女子的画像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