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握紧双拳，说不出话来。纳兰蓉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利刃一样生生刺入他的心中。他本就对天下局势不算关注，纳兰蓉一介女子，在政治上的见识胜过他十倍。他本以为联姻只是可汗的缓兵之计，没想到白辰也能从中有所图谋。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为何朝廷对纳兰蓉如此怠慢，甚至都不提前招太子回都。而纳兰蓉前日在客栈中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关注和地位。只是……

他咬着牙，问道：“那你呢？你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南下呢？”

这一次，纳兰蓉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为了拯救我族的百姓。可汗大人要用战争拯救他们，我想要不流血地拯救他们。即便希望渺茫，我也依然会做。”

江尧一拳捶在栏杆上。这是他最害怕听到的答案。可事实就是，他对这件事完全无能为力。纳兰蓉刚刚想接着说下去，就被江尧打断：“别说了。你别再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随后走到纳兰蓉面前，定定地看着她明亮的双眼，说道：“走吧。我带你去看正阳节。”

时间已接近子时。纳兰蓉找了件厚重的毛皮衣和兜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把脸遮住，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就是个寻常的过路女子。江尧在后院找到一片相对低矮的院墙，两人一同翻了过去，避开前厅执勤的守卫。纳兰蓉从小在漠北长大，孰于鞍马，不似南方女子一般身娇体弱，翻起院墙来也是毫不含糊。

通往城中的小道上还有两个“鸦羽”的弟兄在站岗。江尧事先问客栈的酒保要了一袋烈酒，用火温热，揣在怀里。他让纳兰蓉先藏在街道拐角处，然后自己朝那两人走去。此时已是十一月末，入夜后冷得出奇。那两个弟兄冻得直哆嗦，正聚在一处低声抱怨。

江尧热情的走上去和他们打招呼，顺带把酒递过去。其中一人盯着酒，眼看着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却还是迟疑了一会，道：“江大人一番好意，可是总长大人明确又令，执行任务期间绝对不准饮酒啊……”

江尧二话不说先抬起头自己灌了一大口，滚烫的烈酒冲入腹中，像是滚进了一团火球。随后又把酒袋递到那人手里，“咱们都是兄弟，婆婆妈妈的像什么话？义父大人要是怪罪下来，你们就说都是我的主意，让他责罚我便是。”

那两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难挡诱惑，一人一口地喝起来，一边连连给江尧道谢。趁着这功夫纳兰蓉从后面偷偷溜了过去。

江尧眼看着纳兰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对面的拐角处，这才漫不经心地和这两人告别，然后追了过去。纳兰蓉靠在墙边，裹紧衣服。看到江尧追上来，她有些紧张地笑笑。江尧这才发现，纳兰蓉也不过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抛开她那层公主的面纱，她仍有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纳兰蓉道：“我们现在去哪？”

“往城中走。那里有个大集市，以往都是菜贩子们在那叫卖，今天被用来举行庆典。”

走到集市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欢庆的人群却还未散去。百年之前，苏正阳率军统一整个北方，建立魏朝，结束了长江以北诸侯割据的时代。从那时起，战火再也没有触及过北方四州本土。而有能力定居在怀阳的人，自然都有些许家底，更加惧怕战祸，由此对苏正阳也格外感恩戴德。正阳节的这几日，宵禁都会被放开，人们彻夜欢腾。

沿街的墙上插满了火把，集市中间也燃起火堆，亮得如白昼一般。火堆旁挤满了欢呼的人群，外面围了一圈摆摊的商贩，此刻摊子上的东西都已经卖得七七八八。

纳兰蓉并未急着挤入人群，而是站在外围，呆呆地看着那些欢呼的人们。明亮的双眸中，倒映出温暖的火光。

一个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大汉跳到高台上，举起木杯，对下面的人群大喊道：“为太祖干杯！”一时间，数十只手举在空中，全都端着木杯，同时高声应和。江尧唯有苦笑，这帮人一旦喝醉，连最基本的避讳都忘了。

“漠北人的庆祝方式，可比这狂野多了吧。”他转过头，看着纳兰蓉说道。

纳兰蓉一惊，方才回过神来。周围人声鼎沸，她略微提高了声音答道：“也许吧……整个部落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女人们弹琴，男人们痛饮酒和马奶。可汗在节日会下令宰羊，部落的每个人都要分到一大块烤羊肉。不过这里也很好。中原人的节日……很不一样。”

她的眼角有些晶莹的东西闪着光。江尧不知道是这景象触动了少女怀念家乡的思绪，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他没有再问下去，而是和纳兰蓉一并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盛况。

卖甜食的老汉推着车从他们面前经过，车上的东西基本都卖干净了，只留下两块豆沙做成的糕点。老人弓着背，十分费力地把车往前推。江尧侧身让过一步，好让老人多些空间，没想到纳兰蓉却伸手拦住了车，说道：“老人家，最后这两块糕点，我买了吧，今天过节，图个满堂彩。”

老人憨厚地笑了，道：“这位姑娘真是好心啊。剩下这些糕点实在卖不动了，本打算回去自己吃掉算了。今日赶紧回家，明天还能赶上早市。说起来也是缘分，这两块糕点就送给姑娘好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江尧耸了耸肩，伸手接过糕点就要递给纳兰蓉，可纳兰蓉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瞪着他，自己却没有掏钱的意思。江尧无奈地拍掉纳兰蓉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递给老人。“就这些了，再要多也没有。”

以江尧的性格，每月的俸禄都是有多少花多少，懒得计算，所以从不剩下，有时心血来潮给柳梦买件小饰品，半个月的俸禄就没了。往往到了月底，还得向孟岩借点碎银子花花。如今正是十一月末，江尧本以为在客栈吃住不愁，因此最后一点钱也花了出去，这下真的是一贫如洗了。

老汉呵呵笑笑，接过钱后道了谢，就推着车慢慢悠悠地走远了。“公主大人这下满意了？”江尧这才把一块糕点递给纳兰蓉，然后把自己的那块直接塞入口中。糕点做得倒是不赖，糖放得恰到好处，口感也是一流，让他觉得这钱算没白花。

纳兰蓉接过糕点后又瞪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咬了一小口。她吃得很细心，慢慢地咀嚼，用心品尝，像是在品尝宫廷里的顶级菜肴。

“怎么样？在漠北很难吃到这玩意吧？”

纳兰蓉点头道：“粮食是很宝贵的，漠北能耕种的土地极少，绝大多数粮食都是劫……”她说道一半就尴尬地停住。江尧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于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接口道：“都是劫掠汉人的？”

纳兰蓉咬着嘴唇，“嗯……自从白辰上任之后，每年能抢到的粮食都在减少。别说这种糕点了，就连小米都很少能吃上。光是这个冬天，我出行之前，我族饿死的人就已经过万。”

江尧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事，于是选择避而不谈。他也不避讳，豪迈地拍拍纳兰蓉的肩膀，道：“那些复杂的外交辞令和禁忌，你就留着跟白丞相他们用吧。在我面前，没必要有那么多顾忌，毕竟被抢的也不是我。”

纳兰蓉一皱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然后叹气道：“你这人，真是……”

“别说这些丧气的事了。”江尧一摆手，“走吧，往前转转。好不容易把你偷着带出来，还是看点好玩的吧。”

集市的另一边是家酒馆，酒望做得极大，在空中上下飘飞，很是惹眼。江尧拉着纳兰蓉走到酒馆门口。只见门前摆了三张长桌，上面摆满了酒坛子。想来是酒馆想借着节日多揽些生意，于是干脆把酒都搬到外面。此刻大半的酒坛都已经喝空，但周围还有不少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酒客仍在高声要酒。

江尧微笑道：“不知公主大人是否喝得灌我魏朝的酒？”

“你可别小看我。和我族酿的烈酒比起来，中原的酒都与水无异哦。”

“那可就好办了。”江尧走到桌边，用力一拍桌子，也不管自己身上已经空空如也，高声道：“酒保！上酒！”

负责打酒的小厮赔笑道：“哎！两位客官请稍坐，马上就来！”

两人坐在桌前长凳的最边上。江尧坐到纳兰蓉左边，将她和那群喝醉的酒客隔开。很快，那小厮便新开了一坛酒，拿出两个酒碗来斟满。端到跟前时，那小厮才注意到纳兰蓉是个美人，于是赶紧道：“这位姑娘是否要换个杯子？”

江尧心头一紧，本不希望有人注意到纳兰蓉，但纳兰蓉倒是无所谓式地摆摆手。小厮也没有多想，就转身去应付别的酒客。江尧也就不再多说，端起酒碗来和纳兰蓉轻碰一下，道：“敬公主大人。”随后两人都一饮而尽。

这家酿的散酒味道不算太烈，味道也说不上多好。但一口饮尽后纳兰蓉仍面不改色，可见确实有些酒量。两人相视一笑，却一时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喧闹声似乎更大了，从四面八方将两人包围，人们的醉意都达到了顶峰。纳兰蓉往江尧身边略微移了移，好像这样能多一些安全感。江尧看见纳兰蓉呆呆地望着广场中燃烧的火光，出了神。这位蛮族公主头一次出远门，就已经走上了一去不回的不归路。想必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同伴、亲人，还有漠北如诗如画的壮美风光。

他心中莫名有了些怜惜之意，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沉默了下去。于情于理，安慰的话都轮不到他来说。这个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少女，很快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太子。

她的命运又将如何？江尧不知道，也不敢多想。他只有再给自己倒满一碗酒，然后仰头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