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却毫无睡意。营地内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一路溜达到营地外，还被两个士兵拦下来盘查，被他用撒野尿当借口糊弄过去。

他在野外转了小半圈，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缓坡，能避过营地那边巡夜之人的视线。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短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笛声传得很远，细若游丝，一般人根本难以察觉，但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却可以从一片嘈杂中分辨出这极细的声音。

吹了一阵，他重新装好短笛，斜靠在草坡上，闭目养神。夜幕笼罩下，草原十分寂静。八九十年前，这里还曾是蛮人的领土，他仿佛还能闻到蛮人大批的马队经过时发出的腥气。

细微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陈浩并未回头去看，他们彼此都装出一副在营地外偶遇的样子。

“陈大人，您不该在这里见我。一旦被发现，你我身份都将暴露。”那人站在缓坡的另一面，背向着陈浩。他的声音很轻，风轻轻一吹会散去一般。

陈浩努力在脑海中描绘出此人的面貌，但很奇怪，虽然刚刚才在宴会中见过，但那小厮的面容却已经一片模糊，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我必须这么做。刺杀苏浅如此重大的事情，我居然毫不知情。谁给你下的命令？你们知不知道公然在此举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总坛亲自下的命令。苏浅回怀阳之前，务必让他死在这里。”

陈浩默然无语。心中忽而狂喜，忽而惊惧。自一年之前来到瀚州之后，他们与总坛就失去了联系。派去送信的线人如同中了邪一样，没人能跨过长江一步。此时骤然听到总坛直接下达的指令，自然倍感亲切。但身为在北魏的间谍的最高领导，他对刺杀苏浅这样重大的命令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知晓，这让他心中又很不是滋味。“这么说来，我算是阻碍了你的行动？”

“也不尽然。本身我也没抱着能一下子杀掉苏浅的信心。但此后的行动，需要你的全力支持。你才是离苏浅最近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陈浩忽然打了个寒战。“除掉苏浅之后，我该怎么办？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蒋毅必然会全力追查。到时候我身份暴露——”

“我说过了。”那人很平静地打断，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总坛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让苏浅死在瀚州。决不能让北魏和蛮人达成和亲。”

陈浩很清楚，身份被察觉会是什么下场。他不怕死，却害怕此生此世都不能再跨过长江。淮南水乡中，还有个女孩在等着他。他们已经彼此等待了九年。

只要自己参与到刺杀当中，他几乎可以肯定，瀚州总督蒋毅会很快抓出真凶。甚至都不用等到怀阳朝廷那边派人来，自己就已经下了大牢。刺杀太子该处以何罪？怎样处死？他不敢多想。

“今日先这样吧。你先回去，小心行事。有什么安排，我再与你联络。记住，不要再擅自行动。”陈浩实在没有余力再做多余的思考。他只想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觉。

“那我就先告退，陈大人。您也多加小心。苏浅仅有两日就要离开了，也请您抓紧。”自始至终，那人的声音都是这样淡然，仿佛讨论的事情与他毫无干系。陈浩有些愤懑，就凭那人的一句话，自己就要搭上性命去刺杀太子。只是他刚还想说些什么，再回过头去，那人的身影就已经变成了营地旁一个模糊的点。

出于本能，他并不喜欢此人。尽管这些年来安插在北魏的间谍逐渐凋零，他们彼此之间都应坦诚相待，鼎力相助才是。在从这人身上，陈浩没有任何的亲切感。并非出于什么理性的缘由，而是他的直觉。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一夜无眠。

他就着微弱的烛光，反反复复地读那封信。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流泪，但回过神来时，衣衫已被泪水打湿。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他在“迅狐”受训时被教会的第一课。无论多么绝望，都不能流泪，泪水使人软弱，失去判断力。

但如今他困守在神州大陆的最北方，孤立无援，很可能要和一个与自己根本没有利害冲突的异国太子同归于尽。不知何时，“回到江南”已经变成了他梦境最深处的渴望。

天色渐明。眼睛酸涩，脑袋沉得好像里面灌满了水。他从床上下来，慢吞吞地换上新的衣衫。今日启程回青淮，免不了又是一日要在马上渡过。除了太子能坐马车之外，其余的人都得或骑马或步行。这十几里的路程，来的路上他就已经体会过有多么难熬了。

大营内，昨夜一晚的欢腾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士兵们照常放哨，埋锅造饭。他打着哈欠在营地里溜达一圈，却偶然发现苏浅也已早早醒来，负手站在远处的高坡上。他颇感好奇，走到苏浅身边，道：“太子大人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

苏浅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想最后再看看这里。”

陈浩有些意外，“待您登基之后，这里还不是想来就能来？”

“哪有这么简单。”苏浅笑了笑，“当皇帝是个多么受罪的活，我心里太清楚了。你看看我父皇桌子上那每日堆出来的奏折。只要你稍微想负些责任，这辈子也不要想踏出皇宫一步。”

陈浩并未接话。皇家的事情，容不得他多嘴。今日天气明显不如昨日，空中阴云密布，空气阴冷干燥。面上微微有些冰凉。陈浩抬起手来，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他的掌心。“啊。扎古尔也下雪了。”

苏浅仰头望天。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某种陈浩无法看透的东西。太子小他五岁，但很多时候，他会觉得站在对面的不是个刚刚二十的青年，而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不知道苏浅在皇宫中经历过什么，但他曾听说这是苏浅第一次远出怀阳。这个性格乖张的皇子，身上处处都是谜团。

雪花片片落下，很快便漫天飞舞。陈浩道：“今日一场大雪怕是免不了了。太子大人，我们尽快动身吧。这一趟还有不少山路，若大雪封住了山路，耽搁了行程，朝廷那边又要怪罪下来。”

苏浅点点头，道：“这趟游猎，我很满意。回去之后，我让白辰赏你。就算真的耽搁行程，你也不用惊慌，我去给白辰说明白就是。”

“谢太子大人！”陈浩深深鞠躬行礼。

队伍于一个时辰后开拔。七八百人排成长队，向青淮的方向进发。走出扎古尔草原之后，迎面就是连绵的大山。山上光秃秃的，既不见树木，也不见民居。黄沙将这些大山裹成一片，行走于山涧之中，看着朝阳从夹缝中冉冉升起，阳光照射在山谷中，倒也是一番别样的景致。

山谷很窄，凹凸不平，顶多仅容四人并肩通过。苏浅乘坐的马车在这山谷中简直就是对人的折磨，驾驶的车夫累得半死，里面的人也颠簸得头晕脑胀。陈浩干脆下了马，牵着马步行，反倒悠闲自在。

人们兴致不高，只是沉默着往前走。老鹰嘶鸣着在头顶盘旋，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

梁卞骑马走到陈浩身边，低声道：“大人，情况不对。”

“出什么事了？”

“你往上看。”

山谷的悬崖处，落下不少石子和碎沙。陈浩道：“有什么不对？”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不仅是他看到的这一边，在山谷的两侧，都有碎石下落。这只意味这一件事——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