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客人中,有一半他都不认识。除了瀚州本地过来陪坐的地方官之外,更多的是北都怀阳来的官员,明面上是陪太子游猎,实际上不过想多巴结巴结未来的皇帝。毕竟当今圣上膝下只有苏浅一子,虽说太子还有两个妹妹,但女子做皇帝的先例已经得追溯到上个朝代了。那时神州大地尚未分裂,北魏南唐共为一体。天下一统之时,多么奇怪的事发生都有可能。
他一边向左右热情地答话,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做好的美食已经开始慢慢上桌,他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桌子上放了一盘切得极厚的鹿肉,不禁一阵反胃。落座之后,他不着痕迹地把那盘肉推得离自己远些。
坐在他下首的某个官员亲切地冲他道:“陈大人今日游猎一天,感想如何?”
此人据说从怀阳而来,至于官阶也不是很清楚,名字更是忘得一干二净。陈浩一阵厌烦,但还是回答道:“太子殿下弓术精妙绝伦,赏心悦目。”
那官员呵呵一笑,“可看陈大人您气色不佳啊!”
“惭愧惭愧。平日懒惰,极少受这鞍马劳顿。这几日料太猛,有些禁受不住。”
那官员还想再问些什么,大厅里却突然没了声。营帐大门被掀开,苏浅昂着头走进来,那个短发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所有客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苏浅大步流星,朝主座走来,一边挥手示意。“免礼免礼,都坐下开吃吧。”
见苏浅走近,陈浩也站起身来,躬身道:“太子殿下。”
苏浅极其敷衍地回了一礼,在座位上大刺刺地坐好,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也不用筷子,就拿手抓起一片鹿肉来,放到嘴里大嚼特嚼。下面的官员们本来都举起了酒杯,要先等太子祝酒一杯方才开动,这下子酒杯都尴尬地停在空中。
苏浅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灌下,也顺便将那鹿肉顺到胃里,随即道:“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礼数,都留着给我父皇用去。在我这,没这么多规矩。大家既然来了,就别浪费这美食。今日谁不把自己桌上的菜吃尽,酒壶喝空,就别想出这个营帐。明白了吗?”
“谢太子殿下!”众人齐声应和。虽说感觉有些不对,但看着苏浅自己已经吃得不亦乐乎,底下的官员们也就不再拘束,一时间营帐里觥筹交错,唾沫横飞,好不热闹。
陈浩没那个心思吃这些肉,只盼着宴会能早些结束。虽说面前只有一盘鹿肉和一盘水果,但很快又有十余个端着盘子的小厮进来,为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上新菜。从鸡、鹅到熊掌,应有尽有。他知道瀚州这边并未准备这些菜品,也不知苏浅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珍馐佳肴。
眼看着面前的东西越堆越多,他却只是不停地喝酒,根本不动筷子。
“陈大人,”苏浅突然道,“怎么什么都不吃?这熊掌可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一口不动,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苏浅那边,桌子上的鹿肉已经吃得七七八八,再看他面色微红,恐怕酒也下了不少。陈浩苦笑一声,道:“太子大人恕罪,今日胃口不佳,实在吃不动。”
苏浅摇摇头,“看你在鞍马上还算有趣,怎么到酒席上这样窝囊。”两人座位离得很近,苏浅竟伸出手道:“不吃的话,把鹿肉给我。我们还没吃够呢。”
陈浩如蒙大赦,赶紧把没动过的鹿肉递给苏浅。他这才发现那个短发女子就跪坐在苏浅身后,端着碗,小口嚼着肉。这女子存在感真是薄弱至极,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若不仔细观察,还真发现不了。
太子出猎,也算一件大事,瀚州这边派了不少军队跟从。军队出行,自然不可能带侍女舞女。酒宴之上,没了丝竹管弦,莺歌燕舞,自然少了不少乐趣。陈浩特意安排了几个羌人上来演奏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胡人乐器,也算聊以解闷。
苏浅听得倒是津津有味,自斟自饮,很快一壶酒就下了肚。看着下面席位上的酒也喝得七七八八,陈浩摆手示意小厮们再上来添酒。八名小厮分成两列,从左右依次往下倒酒。领头的那个小厮走到苏浅席前,手捧酒壶,笑容可掬,正要倒酒。
陈浩本不在意,却突然发现那小厮的手腕上系着一根青色的丝带。丝带很细,不算引人注意。但陈浩心中大惊,手里的酒几乎都要洒出去。那小厮相貌平常,一直混在侍从中间,游猎这么多天,他从未和陈浩有什么特别的接触。但今日他左手上系一根丝带,只传达出一件事情:他是自己人。
小厮给苏浅行了一礼,苏浅也不在意,把自己已经喝空的酒杯推过去。小厮手中的酒壶与其他人的并无二致,但陈浩知道,那酒壶中十有八九下了猛毒,只要沾上一滴,怕就得当场毙命。
——为什么要在此时行动?
——刺杀太子这样重大的决定,他居然毫不知情?
苏浅仍在埋头吃鹿肉,并不在意。但他身后的那个女子似是察觉到些许异常,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那个小厮。
——被那女子发现了。
——不能在此处举事。
陈浩突然站起,拿起自己几乎也没怎么动过的酒壶,走到苏浅桌旁,粗鲁地将那小厮推开,道:“太子殿下这边我亲自照应着,你伺候下面的人去。”
小厮十分震惊,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转身接着往下首倒酒。他动作还算流畅自然,并未有什么异常。
陈浩脸上堆出笑来,给苏浅倒满酒杯,“太子大人酒杯空了招呼我就是,下人们手上不干不净,我不放心。”
苏浅拿过陈浩手中的酒壶,直接放到自己桌上。“行了行了,也不劳烦你跑来跑去,这酒就放我这,你想喝就自己再去别处找吧。”
陈浩答应一声,重新坐回自己的席位。不知何时,汗水已经浸透背部的衣服。从他站起身开始,苏浅身后那个女子冷冰冰的目光就始终聚集在自己身上。他自信并未露出破绽,但那女子似乎有种天生的直觉。他知道女子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
酒宴在平稳中渡过。之前倒酒的那个小厮自此之后再未进过大帐,也不知去了哪里。苏浅自斟自饮,大口吃肉,胃口好得出奇。时不时地有官员上去给他敬酒,他也来者不拒。几壶酒下去,居然面不改色,谈笑自若。
陈浩还观察到,自那之后,每当有人上来劝酒,那短发女子的右手就伸到自己左腰处,陈浩虽看不见,但也能猜到那里肯定藏着一把短刀。直到劝酒之人远离,女子才会重新把手放下。
陈浩心中疑虑重重,又添几分烦躁。空气越来越燥热,额头见汗,喧哗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混作一团,让他头晕目眩。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苏浅才宣告酒宴结束。下面的官员们恭迎苏浅离去后,仍有还未尽兴的,继续推杯换盏。苏浅前脚刚刚离去,陈浩就立刻站起来告罪离开。
一出营帐,他大口呼吸,贪婪地享受草原清新的气息。此时已是深夜,草原的夜空繁星密布。营地里还燃着篝火,大部分人都已经就寝。虽说睡在帐篷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乐事,但这几日为了让太子大人玩得痛快,这几百人日夜不停,也算操碎了心。好在明日就要启程回青淮,也算让他们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