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州北部的扎古尔草原，原先是蛮族的地盘。世祖将其攻下后，才将其命名为瀚州，这片草原水土肥沃，历来以飞禽猛兽众多而著称。一年四季，都有朝中的要员来这里游猎。当今圣上年轻体壮时，也曾来这里纵马射鹿。那次出猎规模之大，世所罕见，朝中官员百余人，外加上万名侍卫，黑压压地挤在这片草原上。此等场面，陈浩虽未亲自经历，想想也知道是极为壮观的。
苏浅冲入人群，迎接侍从和部下们的阿谀奉承。陈浩懒于应付这些场面，在远处勒住自己的马。从草原向北眺望，太阳已经西沉。落日的余晖之下，远处沙尘飘扬，隐隐可以看到殇阳关长城雄伟的轮廓，如巨人一般耸立在天际的尽头。
人们传说，世界的东南西北四角，各有一个身高万尺的巨人立在那里，用肩头撑住天顶，方才能让天穹不至坍塌。他曾无数次幻想，世界尽头是一副怎样的场景，长城之外的漠北，又究竟是怎样一番天地。但别说极北之地，他的足迹甚至还没能达到魏朝边境的殇阳关过。
不知不觉中，他竟看得入了迷。直到担任他副手的梁卞骑马到他身边，问道：“陈大人，太子殿下要回营了，我们也跟着回去吧。今晚是最后一晚，还有场大酒席要办。”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青淮城。今晚苏浅便要在临时安置的营地中大摆宴席，与所有陪同的官员纵情畅饮，将这几日打到的野味全都吃尽。单是一想到将那些飞禽走兽做成油光泛泛的一盘盘菜肴摆上桌子，陈浩便觉一阵反胃。
来到北魏已有九年，他始终无法习惯北方的吃食。油腻辛辣，难以消化。尤其是随军的厨子，仿佛除了放油和盐，就不知道该如何烹饪了似的。
尽管如此，这样的宴席他却免不了要参加。苏浅来瀚州游猎，所有事务都由他陈浩一应操办。虽然置办酒席这种事自有下人处理，但陪同应酬却是他的职责。
营地中已经燃起了团团营火，中间更是有个巨大的火堆，旁边支起架子，用一根粗壮的圆木串起一只鹿，正放在火上细细地烤。鹿被砍去双角，剥去皮毛，刷上酱料，烤得身体里的油滋滋向外冒，隔着半里远都能闻到香气。
苏浅站在烤架旁，闻了一阵，一脸陶醉，拍拍旁边伙夫的肩膀，道：“好好烤，等会切一条上好的鹿腿，先送到我那里去。”
陈浩站在远处，不愿靠近，火焰和肉的血腥气让他难以忍受。营地里太过喧闹，他抬高声音道：“太子殿下，酒宴很快就要开始，您先去中间的营帐落座吧。”
苏浅头也不回，道：“我向来不等人。等那群杂七杂八的人都坐好了，你再来请我。”
话音未落，旁边走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着暗色的甲衣，腰间别着短刀，一头黑色短发显得十分干练，唯独面部垂下刘海，遮住半边脸。天色昏暗之下，更是看不清面容。她走到苏浅身边，低头道：“大人，您回来了。”
苏浅温和地笑笑，道：“都说了别跟我来，你非不听。这下游猎都结束了，我连点皮都没擦伤，还让你白跑一趟，徒受这旅途劳顿之苦。”
女子郑重道：“大人平安无事，卑职便心甘情愿。”
苏浅似是有些无奈，“行了行了，再说我就该害臊了。晚上宴席你也一起吧，吃些鹿肉补补身子。”
“卑职明白。”女子说完，转身便走，混入人群之后，眨眼间就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
第一次见面时，陈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子。他们在青淮城的总督府会面，那时这女子就始终跟在苏浅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偏偏她又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让人很难注意到。起初陈浩还以为她是苏浅纳的妾，但后来才看出这女子其实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大半日的鞍马之行，陈浩的身体已经有些受不住。腰背酸痛，屁股磨得生疼。青淮城中，鲜少有骑马的机会，像今天这样纵马在草原上奔驰更是难得。苏浅浑身上下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带着陈浩跑了整整一天，野味确实猎到不少，但着实把陈浩折腾得够呛。
他回到自己的营房，卸下皮衣皮甲，颓然坐在席上，真想当场睡去。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除了必要的衣物用具之外，就只剩一封已被拆封的信。信纸已经发黄，显然写就许久了，却平平展展，被他保存得很好。他打开信纸，一字一字向下读。每读一句，都要停下许久，仔细咀嚼其中的含义。
“见字如面。
三日前，李家已说媒于我。父母之命，不得不从。君若不速归，则相许之期，再难实现。妾近日夜不能寐，相思煎熬，盼君归期。”
读直此处，他再难忍受，泪眼模糊。半月之前，从南方来的客商为他送来这封信，他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打开，读了不至一半就近乎崩溃，泪如泉涌。半月以来，他无数次地翻开这封信，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直到每个字都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他不厌其烦，读到这段不长的文字他都能倒背如流，仿佛要从那寥寥数言中再找出什么隐藏的含义。
薄薄的营帐将外面的喧哗声与他隔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在桃花树下，他与女孩相约为期，待彼此成年，愿比翼双飞。可如今九年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天各一方，再也未曾见上过哪怕一面。记忆中的那个少女青涩纯真，脸上还带着稚气，可如今恐怕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再次相见时，他们还能认出对方吗？
每每想至此处，他就心如刀绞。
“陈大人，陈大人——”
有人在喊他。他如木偶般缓缓收起信纸。
“陈大人！酒宴就要开始了，您快去入座吧！”梁卞掀起营帐的帘门，探进头来说道。
来到瀚州已有一年。自从他在青淮城任谒者台尚书起，梁卞就一直任他的副手。此人相貌平平，家室就在青淮城内，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特质，但办事还算得力。
“知道了，你去入席吧。若太子殿下已经到了，就替我向他赔罪。”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纸，开始慢吞吞地更衣。如果可能的话，在宴席上呆的时间自然越少越好。
他换上衣服，在镜中打量自己。如此平庸的相貌，瘦削的身材，由于旅途劳顿，他眼窝深陷，目中无神。若要让他给此刻的自己一个评价，那就是面部可憎。回想起来，今年他已经二十五岁，同龄男子早就娶妻生子，而他仍旧孤身一人。他叹息一声，在衣带的内侧藏好一把短刀，然后起身赴宴。
宴席上，气氛已经被炒得很热。营帐内摆了两列席位，此时早已坐满了人。正中间还有两张桌子，一张正座留给苏浅，另一张就是他的位置。两张桌子都空着，他不禁暗笑自己实在杞人忧天，苏浅怎么可能比自己到得还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