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他实在放心不下，索性就没了回家的打算。他找了旁边的一条小巷，能够直接看到纳兰蓉房间的位置，蹲坐下来，衔了跟稻草在嘴里。

坐了一阵，倦意渐渐涌了上来。那群刺客今日受挫之后，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然靠着墙壁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脸上冰凉的温润感唤醒了他。天上又开始飘雪，他赶紧站起来，活动活动冰冷的手脚。客栈外边，御林军们又恢复了往常站岗的密度，在客栈周围的街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昨夜院中打斗的痕迹貌似已经被发现，客栈内声音十分嘈杂，军中负责验尸的医官也来了好几回。江尧一直在客栈边上守到下午，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客栈周围的守卫力度也没有加大的意思。

为何白辰对公主的护卫工作突然又不上心了？之前调开“鸦羽”而让自己亲属的御林军来担任纳兰蓉的护卫，明显是惦念着蛮族公主的安危。可是似乎是一夜之间，白辰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这其中的奥迷，江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眼看着大街上的行人渐少，江尧在旁边的铺子里胡乱买了些熟食填填肚子，又要了一整坛热酒来暖身子，准备今夜再在这里守候一晚。若今晚再无异常，他就把情况直接上报，让白辰他们去定夺。

他刚在小巷内坐好，酒还没开始喝，就听见身后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他立马站起，还未拔剑，就看到来的人是王三儿和另一个“鸦羽”的弟兄。

王三儿如往日一样满脸堆笑，只是今日他笑得更加不自然。“江大人啊，总长大人召您立刻回总坛一趟。您怎么想起来躲到这个地方，害的我好找啊。”

他言辞恳切，又带着些抱怨。但江尧仍能从他的话中听出他异常的紧张感。若是义父紧急召自己回去，时间想必还没过去多久。北都如此之大，这王三儿又是如何这么快地找到自己？若说是巧合，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见江尧没有应声，王三儿热情地拉住江尧的胳膊，连拖带拽地要他走。江尧推脱不掉，况且确实是义父在叫他。昨晚擅自从宴席上溜走本身就已经不对，今日再抗命实在有些不合适。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街道上站着七八个御林军。若贼人要来，多少也能抵挡一阵，不至于威胁到纳兰蓉性命。

他强迫自己放下心来，跟着王三儿回了总坛。

出乎他的意料，总坛大院内除了两个看门的弟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推开总长府的大门，浓烈的熏香味让他猛地咳了几声。

葛洪云倚靠在躺椅上，正研究桌上的棋局。江尧进来后，他头也不抬，道：“尧儿啊，你过来。”

江尧在葛洪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桌上的棋盘已是残局，黑白棋子厮杀正激烈，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葛洪云端详棋盘许久，道：“尧儿，依你之见，此局黑白二子，哪方可得胜？”

江尧对弈棋之道本就一知半解。他看了两眼棋局，黑白双方胶着依附、互相渗透，让人眼花缭乱。看了一会，就头晕目眩，黑子白子都开始重叠。

“义父大人，孩儿愚钝，实在看不出。”

葛洪云捋捋胡子，道：“你别急，再看看。”

江尧心中烦躁，又记挂着纳兰蓉的安危。房间中太过寂静，还满溢着熏香的烟味，令他如坐针毡。但看葛洪云不像是来消遣他，于是只能耐下性子再看。

棋局之上，黑子看似形势更优，大举压境，步步紧逼。白子虽占劣势，但阵势顽强，在某些劫争处仍有可能占得先机。

江尧如实道：“双方虽不算势均力敌，但各自家底也算厚实，一时间还看不出谁胜谁负。”

葛洪云笑道：“尧儿机敏聪慧，几眼就能看出这局棋的形势。不错，这黑白二子争斗了一整局棋，胜负却仍未可知。”他拿了一个盛有黑子的棋盒，放在江尧面前，道：“你执黑，我们来续这残局。”

江尧拿出一黑子，在棋盘左上处落子。这棋局的复杂程度，已远远超出他所能统筹规划的极限，因此说是弈棋，倒不如说随手乱下。

葛洪云紧跟着江尧落下一子，也并未多加思考。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十余手，棋局却依旧扑朔迷离。

一边下，葛洪云一边缓缓说道：“古人云，弈棋如人生。这黑子白子拼了命地捉对厮杀，从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棋盘中的棋子。有些人以为自己是操盘的棋手，但他们其实不过是下于关键位置的棋子。政坛上也好，战场上也罢。都是如此。”

葛洪云平日和江尧闲谈，很少会涉及政治上的话题，江尧一直以为这是出于义父对自己的保护。

“纵使身居要位的棋子再权势滔天，也不过只能顾全于棋局之中。然而真正的威胁，却是在棋盘之外。”

江尧刚要落子，却忽然停下。“……义父大人，什么意思？”

葛洪云反问道：“尧儿，我且问你，我魏朝与南唐上次开战，是在什么时候？”

“孟岩有时跟我说过这个，”江尧答道，“边境上小的摩擦时常不断。但上一次与南唐大规模交兵，已经是八、九年之前的事了。”

葛洪云点头道：“白大人当上宰相之前，陈景风任宰相。他在位近二十年，一心只想对南唐大举用兵，平定长江以南，建立千秋功业。陈景风在位期间，我朝对南唐出兵三次，大仗十余场，双方死伤将士数十万，却劳而无功，只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徒增牺牲罢了。”

江尧沉默不语。他刚入北都之时，陈景风还任宰相，但其人的事迹他却鲜少听说。北魏南唐跨江而治已达百年，彼此互有征伐，却都奈何对方不得。

“这棋盘上的棋子，就如我朝和南唐。彼此厮杀得忘我，却忽视了真正的威胁所在。”葛洪云话音刚落，突然在棋盘上用力一挥，宽大的袖袍把上面的黑白棋子统统划落，盘中顿时只剩下零星的几颗棋子。

“真正的威胁，在于北蛮。”葛洪云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尧暗自握紧双拳。葛洪云邀请他下这残局时他就已有所预感，但当葛洪云真正说出这句话时，江尧却还是心头一震。

“漠北蛮族五个部落，可汗已平定其四。其权势之大，人民之团结，历史罕有。殇阳关的长城本就残破，若是可汗对我朝大举用兵，说句违逆的话，殇阳关一破，圣上就可以考虑迁都的事宜了。”葛洪云的声音十分低沉，“与南唐的争端，不过是我们汉人内部的矛盾。若是让漠北蛮族入侵中原，则我汉人的生死存亡，就殊难预料。”

江尧忍不住道：“可汗不是送了自己的长女来和亲了么？”

葛洪云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随后道：“送自己长女嫁与别朝太子，这在历朝历代对双方来说，都是绝对的诚意。和亲之事若成，则至少十年之内，双方将再无战事，人民得以休养生息。”

“但您又为何说……”

“为何说北蛮是最大的威胁？”葛洪云冷笑一声，“那是因为，刚才的话成立的条件是，可汗真的送自己的长女过来了。”

江尧一阵颤栗，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葛洪云那衰老的脸上，是他无法读懂的表情。他咽了口水，强自镇定道：“义父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