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韩非从巨大的震惊中缓和过来,一位侍女便缓缓走到床边,将那帷幔慢慢拉开,露出里面躺着的人。那是韩非平生所见最消瘦的人。他横趟在床上,身上不盖被子,仅披一件单薄的长袍。从长袍中伸出两只干瘦如柴的手臂,那手臂皮肤黝黑,细得如柴火棒一般,皮肉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皱缩着,紧紧贴在骨头上。手指虽长,却几乎只剩骨架,韩非几乎能透过那皱皱巴巴的皮肤下,看到骇人的白骨。
此人额头上盖着一片手帕,手帕被浸湿。韩非起先以为此人发了烧,但似乎并不是如此。那人面容枯槁,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嘴角干裂。他似睡未睡,面容扭曲,几乎不成人形。
韩非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行礼。若放在朝堂之上,这恐怕就是杀头的重罪。可在这阴暗的房间中,却没有人会来怪罪他。
白辰行了礼,也未等那人开口,便缓缓起身。韩非还跪在地上,白辰一把将他拉起来。“别等了,陛下不会回答你的。”
“这,这……”韩非的声音微微颤抖,“这难道就是……”
白辰苦笑,“很惊讶是么。但你没看错。这位便是陛下大人。”
“可,可坊间明明只传言陛下龙体抱恙,很少能上朝,却从未说过陛下已经,已经……”
“已经行将就木了?”白辰替韩非把话说完,“有什么话可尽管说,屋子里都是我的人。”
“而且,陛下即便要养病,也应在宫中休息,为何会在此……”
正说话间,一位年老的侍女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碗熬的浓稠的药汁。她将碗放到那老人嘴边,轻轻灌下。那侍女已足够细心,可这老人似乎全然没了意识,也不知吞咽,嘴巴张开,漏出的药汁便顺着嘴角流出来。
白辰道:“此事对外绝对保密,即便朝中大员,也鲜少有人知道。陛下的情况,绝对不能传出去。若是让南唐人知道陛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北魏就要遭殃了。把陛下安置在这里,是我的注意。一边能让宫中安稳,一边能为陛下养病,一边能封锁消息。”
服罢了药,侍女重新把帷幔拉起。只是那如干尸般了无生机的躯体,却仍在韩非脑中挥之不去。若是换到医馆里,韩非绝对会认为这是个无药可救的死人。可那老人毕竟就是当今圣上,号令天下的皇帝,却蜷缩在这阴暗的小屋中,连光都见不得。
白辰又走到那摇椅旁,对那老妪道:“这几日状况如何?”
老妪沙哑着嗓子,“老样子。老身的方术,似乎也无力挽回陛下的性命,只能苟延残喘。”
白辰叹息一声,道:“能拖一日是一日把。若有什么变故,立刻叫人通知我。”
老妪点了点头,又重新蜷缩回摇椅上,定定坐着。白辰轻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走吧,出去说。”
那青铜大门刚在身后关紧,韩非便忍不住道:“陛下这般模样,莫不是已经无药可医了?是从何时开始的?”
白辰边走边道:“四年之前,我刚坐上宰相之位时,陛下便已显出病灶来。当时宫中的人没有太过在意,还当是伤寒之类的小病。没想到半年过去,病非但没好,反倒愈发严重。皮肤干瘪皱缩,全身无力,莫说不能行走,就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得靠人喂饭。”
“这……我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病症。”
“我也没听说过,可陛下偏偏就患了这病。宫内的御医束手无策,便又昭告天下,召集名医。那大概是三年之前的事。那时候我便已意识到陛下的病情非同小可,因此找了个别的借口,没有将陛下的病情透露出去。这三年来,应招进宫的郎中不止四五百人,可说是络绎不绝。可任凭这天下名医使尽浑身解数,人参、灵芝、藏红花,都不知吃下去多少,可陛下的病情都没有丝毫好转。”
韩非一想起刚才那老人的惨状,便觉毛骨悚然。“会不会是毒药?或者是什么外域秘术?”
“西域无疆门的空青法师也来怀阳为陛下把过脉,看不出中毒的迹象。再说,何种毒药能折磨人四年却不致死?一年之前,陛下几乎就已经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神志不清,气息虚弱,只是勉强靠那些大补之物,能吊得一条命。我们几个知道陛下情况的人几乎都想破了脑筋,也找不出还有什么手段能缓解陛下的病情。”
“那……方才那老婆婆是……”
“是我请来的方术师。”
韩非心下骇然。陛下果然已病入膏肓,如若不然,白辰也不会绝望到要求助于方术师之流。
白辰接着道:“这三年来,我极力隐瞒陛下的病情。让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不过是偶尔得了小病,便将朝政暂时交付于我。只是这一拖便是三年,那些大员早就起了疑心。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隐瞒不住。”
“可,可白大人为何要如此隐瞒?倘若陛下真的有一日……”
“陛下必须活着。”白辰斩钉截铁道,“陛下是整个北魏的命脉。他若一死,有无数人觊觎着这帝位。即便我能把他们一一消灭,但必定会让北魏伤筋动骨,到时候南唐趁虚而入,天下必然大乱,苍生又要遭受涂炭。”
韩非忍不住道:“可陛下明明已立了太子啊?”
白辰哼了一声,“太子殿下的名声,你可曾听说过?”
韩非愕然,犹豫道:“听说过,可下官不敢……”
“此处没有外人,尽管直说。”
“下官听说太子殿下荒淫无度,不学无术,整日醉生梦死,不理朝政。坊间的评价是,他并不是能做皇帝的料。”
白辰笑了笑,“有些传闻,言过其实,有些则又走了样,跟原本的事实相去甚远。不过最后那句评价倒是没错。苏浅不能做皇帝,因为他是个疯子。”
“疯子?”
“你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判断他。他看似行事荒唐,却是个极聪明的人。既有沉府,还会看人。这样的人,不能把权力交到他手中。这比一个年老的昏君还要危险。若苏浅真的坐上地位,包括我在内,没人能够控制住他,天下都会变成他的玩物。还有一点……”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便从那阴暗的走廊中走出。白辰又带着韩非绕了一阵,便推开面前一扇大门。久违的清新空气迎面涌入,韩非不由得大口呼吸。只觉胸中积攒一股淤气,无论如何都排解不出。
“大人您说还有一点?”
白辰一边从地上信手捧起一抹还未化干的雪,一边仰头望向天空,“他还娶了个让人看不透的女子啊。”
韩非默然无语。方才白辰所说的这些,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已然够他消化许久。两人一路行至宰相府门口,白辰也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些话,你自己慢慢体悟便是。我招你来怀阳,便是为了拔除朝中那些不安定的因素。至于究竟是哪位大员,或许过几日我们再详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远途劳顿,还是会府上歇息歇息。明日早朝,不要迟到。”
韩非拱手答谢,白辰便上了马车,朝紫阳宫而去。韩非伫立在宰相府门口许久,这才发觉白辰似乎真的把自己当做心腹,推心置腹地说了那么多的话。能得当朝宰相赏识,韩非虽心下不安,却仍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