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白辰与葛洪云都并未再做别的解释，只是看着韩非。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便已都明了。而韩非心里也清楚，白辰的这般知遇之恩，他除了全力以赴之外，便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报答。

但这要付出何种代价，韩非心里再清楚不过。身为左督察御史，他若真的如白辰所说这般，尽忠职守，油盐不进，则必会在朝廷中树敌无数，甚至性命堪忧。虽说在入都之前，他早就在心中立下誓言，绝不辜负圣上的期待，就算落得个横尸当街的下场，也要揪出那朝廷中尸位素餐的大员。

只是心里想想是一回事，在白辰面前许诺又是另一回事。况且在场者不止白辰，还有金吾卫的统领和“鸦羽”的总长。三人都一言不发，但无形的压力却让韩非口中发干。

良久，韩非双手用力一抱拳，朗声道：“愿效犬马之劳！”

气氛顿时缓和下来。白辰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门外早就候着的侍从应声而入，很快四人面前便摆上了热茶。白辰举起茶杯来，道：“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咱们便权且以茶代酒，欢迎韩大人。今后做事，也不必有所顾虑，真出了事，由我一应承担。”

韩非只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但也只得应和着白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葛洪云道：“从今往后，便要一同合作了。老夫权且给韩大人交个底。这怀阳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可说到底，还是要看谁的刀更利。这怀阳城中驻扎的军队里，只有老夫部下的‘鸦羽’跟魏大人手下的金吾卫，几乎可完全信任。韩大人若要用人，只管来找老夫跟魏大人便是。而其余的……便要打个折扣了。”

魏晴坐在一旁，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冲韩非点了点头。

韩非道：“这么说，连羽林军也……”

白辰哂笑，“羽林军最是麻烦，抽空要好好对付他们。”

韩非心下思衬。这怀阳城中，势力最大的两支军队便是金吾卫跟羽林军。可白辰不仅控制了金吾卫，连“鸦羽”总长也对他言听计从。这样说来，白辰几乎将怀阳城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可他明明只是宰相，如此权势滔天，圣上却又为何……

想到这，韩非拱手道：“下官受教。只是还有一事不解。”

白辰道：“尽管问。”

“当今圣上……现在究竟如何？”

白辰的笑容一时有些凝固。旁边的葛洪云尴尬地咳了一声。见韩非依旧不依不饶，白辰无奈道：“记得昨日在紫阳宫内，韩大人也对我问了这问题。看样子韩大人对咱们陛下当真是关心得紧啊。”

如何能不关心？韩非暗自诽谤。白辰此时的地位，已经全然无法用功高盖主来形容。大半个朝廷都被他握在手中，却又把当今圣上置于何地？

白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带韩大人去见见吧。”

葛洪云愕然道：“白大人，可当真？”

韩非一时不知所措，“呃，带下官去见谁？”

白辰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一字一句道：“那当然是，去见咱们陛下啊。”

从丞相府的会客厅中出来，白辰继续带着韩非在府中绕来绕去。这相府着实大得惊人，韩非自问方向感不差，可被白辰带着这么绕了两圈，却已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白辰似乎对此地比自己府上还熟悉，都不用侍卫跟随，一路领着韩非走。只是越走韩非越觉得不对，他们并未往相府外去，而似乎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又拐过一条走廊，在韩非面前的是条长长的阶梯，一直向下，深得看不见尽头。走廊两旁没开窗户，即便是在早晨，都黑得只能勉强视物。而那条向下的阶梯两旁则零零星星地点着蜡烛，幽暗的烛光使得这长廊显得愈发诡异。

想不到在这相府之中，居然还藏着这么条直通地下的幽深隧道。韩非越想越觉得不对，问道：“白大人，咱们不是要去面见圣上么？为何不往紫阳宫去，反倒要去这……”

白辰摆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跟我走便是了。”

说罢，白辰在旁边的墙壁上取下一根火把，在旁边的火盆上点燃。长廊入口处站着两个卫兵，同样是身披金甲，是金吾卫的武士。白辰领着韩非一路向下。长廊之中除了他们之外再无第三个人，静谧至极。每一脚踏在楼梯上，回声都一直深入地下。

韩非不敢多问，只得默默跟着白辰，一边计算自己的脚步。他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约莫有三百级不止，方才走到了底。若按高度来算，此地已绝对算是地底深处了。

面前是扇青铜大门，门上并无多于的装饰。旁边照例是两个身披金甲的金吾卫。白辰冲两个武士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便在旁边的墙上按下一个机关，随后两人又等了许久，才听见墙壁中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大门缓缓从内向外打开。那大门的厚实程度远超韩非的想象，若不是用机括开启，想要靠蛮力的话，恐怕得用上攻城锤才能将这门撞开。

门内是一间不算太大的卧房，房中摆着一张大床，帷幔吊起，将床上的人几乎完全遮住。床边有六名侍女，年纪有大有小，都忙着自己的事务。有的打水，有的打扫屋子。除此之外，旁边还放了一张摇椅，上面蜷缩这一个韩非分辨不出模样的人。此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头黑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下来，那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又长又乱，几乎将整个面容都遮盖住。

韩非环视整间屋子，发现除了通向更里面的一扇小门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的通路。他们为何要在宰相府的地下深处修建这样一间狭小的居室呢？

白辰跟韩非走进屋内，两人都没有出声。屋内有种让韩非几欲作呕的气味，那是某种腥甜的香料或熏香，跟某种如同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般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味道浓郁到几乎有了实体一般，在房间中缓缓漂浮。韩非只觉胃里翻涌不息，几乎快要吐出来。

墙壁上都挂着油灯，而在房屋的正中间，有大约十余盏油灯被放在地上，摆出某种奇特的造型。那造型如一只鹰张开的爪子一般，灯火在其中微微摇曳。

所有的佣人的动作都悄无声息，房间被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韩非只觉这是自己平生所见最诡异的场面。

白辰走到那蜷缩在摇椅中的人面前，压低声音道：“如何？”

那人仰起头来，抬起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拨开遮住面容的长发，那竟是个满面皱纹的老妪。那皱纹如蛇一般遍布老妪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还有哪一寸完好的肌肤。老妪的眼睛小到几乎看不见，眼中却泛着让韩非毛骨悚然的目光。

“老样子。”老妪嘴唇嗡动，挤出一句细不可闻的话。乍一看去，韩非甚至都分辨不出这老妪究竟还是死是活。

白辰点了点头，走到那带着帷幔的大床前，竟双膝跪地。韩非不知所措，赶忙也跟着白辰一起跪下，一边低声道：“白大人，这是……”

白辰极其郑重地弯下身子，行了臣下面见君主的礼，“这一位……便是陛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