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耀盯着自己的那杯茶水。倒影之中，他似乎又看见诀别那日的场景。娘亲抱着他哭得痛不欲生，他虽满心悲痛，却仍抿着嘴唇，死都不要哭出来。爹爹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他便一直倔强地看着耿家府上，幻想着爹爹看到自己这样坚强的样子时，心中会不会有哪怕那么一丝的动摇，会觉得耿耀这个儿子，同样有着耿家的风骨。

他深深地伤害了娘亲，或许也深深地伤害了父亲。直到两年之后的今天，他才意识到，很多事其实不必如此。

“龚叔是硬要跟着我来的。父亲本不答应，但龚叔极力要求，说宁愿自己去死，也要让我活着回到南唐。父亲坳不过他，便答应下来。只是龚叔……”耿耀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想要流泪，却发现自己着实没什么眼泪可流。

“回答我的问题。”梦蝶盯着他的眼睛，郑重道：“龚叔死了，我来替他送你回南唐。只是回去之后，你还愿意认耿将军做父亲么？”

女子灼灼的目光让耿耀更加难受。他低下头，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龚叔为了救我而送命，可我却辜负了他。不仅没有学到武功，还落得被北魏追杀的境地。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命是因我而死？”

他的手被轻轻握住。那是柔软细嫩的手指，如水一般将耿耀颤抖的手包裹。

女子的手也在颤抖。梦蝶轻声道：“我……我不知该如何宽慰你。但我只想让你知道，耿将军自始至终都在挂念着你。很多年前，我与师父一起受了耿将军一次大恩。我跟师父都立誓愿意不计后果地帮耿将军做一件事。”

这是梦蝶头一次对耿耀说起自己的事。耿耀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从指间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无法言说的温暖。

“耿将军对我跟师父的承诺都一笑而过。自那之后的很多年，耿将军都再没有跟我们联络过，更别提要求我们帮他做事。但这一次，他再也找不到别人帮忙，只能求助于我。那封信我并未带在身边，是怕暴露耿将军的身份。可其中言辞的情真意切，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梦蝶用力握住耿耀的手，道：“耿耀，你答应我。回去之后，与你爹爹重归于好，好么？这也算……我替师父偿还耿将军对我们的恩情。”

耿耀一生中，除开娘亲之外，还未有另一个女子如梦蝶这般，紧紧握住他的手。但梦蝶所说的话，却更让耿耀身心剧震。他慢慢地将自己另一只手，也覆在梦蝶柔嫩的手背上。“我答应你。”

“这样一来，我也算对得起师父了。”梦蝶笑了。虽然看不见面容，但这的确是见面以来，耿耀第一次听见女子发出笑声。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如春风解冻一般，让耿耀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姑娘，多谢你。我们非亲非故，你却这样帮我。如此恩情，耿耀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少年说得颇为郑重，梦蝶却才发现两人的举动有多么暧昧，尴尬地咳嗽一声，将手从耿耀滚烫的掌心中抽出。“咳，不必如此。我如此帮你，也是为了回报耿将军。”

耿耀更觉得好奇，问道：“说起来，姑娘你跟爹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时？你那师父，又是何人？跟爹爹很熟么？”

少年心性，总是喜欢刨根问底。梦蝶哼了一声，道：“得寸进尺！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问我跟师父的事么？”

耿耀连忙住嘴，“啊，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好奇。呃，姑娘你不要介意……”

梦蝶也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叹息一声，道：“我的事……很复杂。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若能安全回到南唐，有空我可以对你说说。”

一番交谈，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刚见面时何止融洽了十倍。耿耀将送来的点心都吃了干净，梦蝶也小口嚼了两块。待时候差不多，两人结了茶钱，一路向万福轩去。

茶博士说得果然不错。青州城的晚上虽说街道清冷，但那名叫万福轩的酒楼，却着实堪称灯火辉煌。隔着两条街之外，就能看到酒楼高高的楼顶上挂着红色的大灯笼，甚是惹眼。走进一看，还有杂耍班子在酒楼门口敲锣打鼓，颇为热闹。

耿耀二人刚一走进，立刻便有接客的伙计凑上来道：“客官，来咱们万福轩饮上两杯吗？”

耿耀摸不清酒楼的路数，更不清楚应该如何暗示自己是来自耿家的人。龚叔临死之际太过匆忙，只说了万福轩二字，却没告诉耿耀到底该如何接头。看来一切只能靠自己。

耿耀与梦蝶对视一眼，点头道：“是，给我们安排座位吧。”

“得嘞客官！里面请！”伙计忙不迭地鞠躬，领着耿耀和梦蝶一路进了酒楼中。

酒楼内部比想象中还要宽敞些，装潢富丽堂皇，墙上都刷上亮金色，就连椅子竟然都涂上金色的漆，看得人眼睛发晕。跑堂的伙计将两人引到一张小桌旁，示意两人坐下。

耿耀本就无心饮酒，更不知该点些什么。而梦蝶坐在对面，一言不发，不想惹人注意。耿耀只好硬着头皮点了几样小菜两瓶好酒，还不放心地问一句：“咱们这是先清账，还是……”

那伙计似乎从没见过客人一上来便问这个的，楞了一下，满面堆笑道：“客人您别担心，咱们万福轩的规矩，结束之后一起结银子。您若是……”

“啊！那就好！没事了！”耿耀自知失言，赶忙搪塞过去。

伙计好奇地打量了耿耀和梦蝶几眼，本想问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走开了。

耿耀环视周围，发现正在饮酒作乐的人都穿华贵的衣服，大多都是些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有的甚至左拥右抱，一边一个美女搂在怀中，让女子给自己喂酒。

耿家家教极严，耿耀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再放眼整个大厅，只有自己穿得穷酸朴素，又年纪轻轻，与其他的客人格格不入。他只觉如坐针毡，虽说其他客人都纵情声色，没人注意自己，可他就是想立刻站起来拔腿就跑。

“别紧张，你坐好就是了。”梦蝶道。

“我，我，这实在是……”不用照镜子，耿耀都知道自己现在满面通红，“姑娘经常去这种酒楼？”

“我也第一次来。不过没什么可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耿耀这才明白梦蝶也是强作镇定。这酒楼对两人来说，简直就如龙潭虎穴一般。

点的酒菜片刻便上齐了。看着眼前一大盘红烧猪蹄，耿耀只觉胃里翻涌不息，当真是一口都吃不下。梦蝶倒是泰然自若，先捡两样菜尝了尝，道：“味道不错，但愿等会结账时，你身上的银子够用。”

耿耀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包裹。好在从怀阳出逃之时，他身上带了足够的银子。即便一路逃亡到现在，仍还剩不少。只是不知这一顿饭过去之后，银子还能剩下多少。

伙计给他们上了酒菜之后，就再也没有上来过问。估计看耿耀衣着，从这客人身上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便把耿耀凉在一旁。

大厅中央搭了个戏台子，有个戏班在上面唱戏。周围的客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厅堂内声音嘈杂。梦蝶道：“再这么等下去也没有进展。估计你家安排在这酒楼里的人并不认识你。你叫跑堂的过来问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