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为大,守门的卫兵们狐疑地看了龚叔几眼,虽对这老人如鬼怪般地相貌颇为担忧,但一看身后的少年面容青涩,脸还因风雪冻得通红。再看老人唉声叹气,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为首的卫兵哼了一声,道:“过去吧!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们。这么大的风雪,你们爷俩往青州这么去,非得冻死在外面不可,怕不是活得够了。”
见士兵态度如此傲慢,耿耀心中火起,正要发作,一只有力的大手却突然握住耿耀的手腕。龚叔冲他隐隐摇了摇头,两人牵着马,慢慢走出城门。
“等等,你们俩停下!”刚走到城门口,身后的卫兵突然叫道。
耿耀浑身僵硬,手下意识地就往挂在马上的长枪上摸。龚叔连忙一闪身挡在耿耀面前,赔笑道:“各位军爷,还有什么吩咐?”
那卫兵负手缓缓踱步到两人身边,眯起眼,道:“老头,你这马,是怎么回事?”
耿耀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卫兵眼神如此敏锐。他所骑的这匹马,刚才是被那潜伏在门外的黑衣刺客所砍伤。那伤口整齐平滑,一看就是利器所致。拖着这么一匹被砍伤的马,急匆匆地就要出城,显然十分可疑。
龚叔面不改色,道:“军爷明鉴。这马是我家养的,今日一早被我孙子毛手毛脚,磨刀时用刀划伤了腿。怎奈家里一共就这两匹马,也只能路上再想办法医治了。”
卫兵沉吟一阵,虽觉得实在可疑,但老人的说辞又挑不出毛病,不甘心道:“你把通关的文书拿来我看。”
龚叔连连答应着,颤抖着左手从怀里掏出文书。卫兵一把夺过,仔细看了看,皱眉道:“你是南唐的人?”
龚叔道:“是,咱们是南唐的人,不过在怀阳有处家产。我儿子往返南北做生意,却在青州突然遇害。这……”龚叔说着,便又用手去摸眼睛。
卫兵看着这老人脸上的伤痕都骇人地扭曲到一起,赶紧把文书丢还回去,不耐烦道:“走吧走吧,赶紧走!”
龚叔拉着耿耀一起连连鞠躬,“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两人牵着马,沿着大路走了一阵。身后已经看不见城门,只能看到怀阳城高耸屹立的城墙。即便已经看过一回,耿耀仍为这北魏第一大都城的宏伟与壮阔而震惊。他难以想象到底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这坚固甚至超过长城的巨大城池修建成功。五十多年之前,漠北的蛮族曾一度突破长城的封锁,一路杀到怀阳城下。彼时正是北魏军力衰竭、国政混乱的时刻,但蛮族的数万铁骑,却依旧如冲击礁石的海浪一般,在怀阳城下撞得粉碎。
父亲之前曾经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千人的卫队在守,怀阳城便永远不可能被攻下。
跨过吊桥,两人一步三回头,牵着马又走了一阵。身后并没有追兵,甚至连出城的百姓都没有。毕竟这样大的风雪,连前方不远处的路都看不见。如此恶劣的天气,寻常百姓根本不可能挑这种时候出远门。如此一来,到正好给了他们隐蔽行踪的机会。
耿耀道:“龚叔,咱们一直在大路上走,是不是太危险了?不如先抄小道,等甩开追兵,再想办法上大路走。”
龚叔摇了摇头,又眯起眼向来时的方向观望一阵,道:“不,我们往回走。”
耿耀以为自己听错了,“龚叔你说什么?往回走,岂不是要迎面撞上那群刺客?”
“不,我们沿着护城河,绕怀阳城走。”龚叔说罢,牵过马匹,转身往西北边走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怀阳城宽阔的护城河。隆冬时节。河上的水早就结了冰。只是不知道一脚踩下去,会不会踏破冰面,被河底的尖刺扎个透心凉。
两人沿着护城河一路往前。怀阳城着实够大,除了右边能看见的城墙,竟如来到荒郊野外一般,看不见一个人影。
耿耀忍不住问道:“龚叔,咱们这不是在绕远路吗? ”
老人顶着风雪,走得十分艰难。他原本就已身受重伤,气力都在与刚才那黑衣刺客的搏斗中耗尽了。他没有回头,道:“那群卫兵看到我们沿着大路走,事后必然被刺客们盘问。我们带着这匹伤了的马,如何能比得上那群刺客的速度。若真的沿着大路走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可咱们这么沿着怀阳城绕……”
“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料想那群刺客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我们没有急着远离怀阳,反倒在跟他们绕圈子。现在我就是在赌,赌我们的运气好到不会被他们遍寻不到后的大范围搜查给抓到。”
耿耀沉默下去。两人一直沿着护城河,走了约小半个时辰,身后仍未看见追兵。龚叔的脚步越来越慢,到后来,甚至是那匹受伤的马在带着龚叔走,而不是反过来。
耿耀道:“龚叔,你身体撑不住了。快上这匹好马吧。我还有些力气,咱们能走快些。”
老人喘着粗气。每次呼吸,喉咙中都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发出粗重的声响。他摆了摆手,道:“不必了。那匹马的力气要省着,到时候给你逃跑用。”
无尽的风雪几乎要将两人淹没。在南唐,耿耀从未见过下得如此之重的雪。即便对北魏恨之入骨,他仍不得不感叹北方人的坚毅与顽强。如此恐怖的暴雪,年复一年地持续,北魏人却仍顽强地活着。
又走了一阵,龚叔突然示意耿耀停下,然后艰难地趴到雪地上,用一只耳朵紧贴地面,听了一阵。“没有马蹄声……”老人站起来,指着另一边的小树林,“我们从那里走。”
耿耀担忧道:“龚叔,你还认得清方向吗?这么走下去,是不是在往青州走,我都不敢确定了。”
“先走便是。摆脱了追兵,我们有的是时间跟他们绕。”
两人牵着马,慢慢地往小树林里走。树木都被大雪覆盖,大多都枯死了。两人在林间行走,时不时会被从树梢上落下的雪给盖得满脸都是。耿耀早已迷失了方向,可龚叔似乎仍胸有成竹的样子,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
突然,龚叔一个踉跄,迎面摔倒在雪地里。
耿耀赶忙扑上去,把老人扶起来,见龚叔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龚叔!龚叔!你怎么样!”
龚叔神志还算清醒,道:“我没事,靠在旁边休息一会就好。”
耿耀扶着老人,将他靠在旁边一棵粗壮的树旁,道:“这还能叫没事!”耿耀伸手在龚叔鼻子触探了探,“气息不稳,你受了很重的内伤。”
龚叔笑了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了这本事,还能探出我有没有内伤。放心吧,你也走了好一阵。这树林中应该还算安全,咱们休息一下,再加紧赶路。”
一听到休息两个字,耿耀双腿一软,自己也坐到在了地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力气早就被透支得干干净净。
两匹马都散到一旁,去捡雪地中掉落的树叶吃。龚叔静静地靠在树上,用左手在自己的右肩上轻轻按了按,疼得眉头紧皱。
耿耀紧张道:“龚叔,你这伤究竟怎么样?”
老人叹了口气,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刚才与我交手的那少年,比你大不了几岁。可武功之高,已经是龚叔我难以企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