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能回去的。回去见到你故乡的月亮。”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不是以纳兰蓉的身份。而是以皇后的身份。你带去的不会是北魏的骑兵，而是和平的象征。这样说来或许有点自大……但如果可以的话，为了这个目标，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那天夜晚，江尧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第二天中午，他和孟岩在酒馆会了面。酒馆在怀阳的西边，每次任务结束，他俩都会在此喝上一顿。两人酒量都不算太好，很多次都是互相搀着出了门，更有一次干脆都醉倒在了酒馆，在长凳上睡了一宿。

一旦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他们就迫切地需要好酒的抚慰。每次杀了人后，江尧都会喝得特别凶。孟岩总是在事后默默地付了账，然后把江尧拖回家里。

酒馆不算很大，但生意却堪称火爆，有时连坐的位置也没有。半醉的酒客大呼小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正是因为如此，江尧但凡涉及到机密的任务时，都会选择在这里交接情报。以这酒馆的吵闹程度，就算高声说话，也未必会被旁边桌子的人听见。

如往日一样，江尧与孟岩找了靠里的一张小桌对坐，要了一碟腌豆腐，一坛浑酒。江尧斟满两碗，端起一碗与孟岩豪爽地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孟岩刚拿起酒坛要再给他满上，却被他摆手拒绝。

“今天就这么多，一滴也不再喝。”

“哦？”孟岩好奇道：“怎么回事，转性了？”

江尧没好气地拍了孟岩一下。“别诱惑我。今天这碗酒，是太子殿下回来之前，我喝的最后一碗。”

孟岩沉吟了一会，很快便理解了江尧的意思，道：“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多嘴，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只是关系到你，我就多提一句。总长大人说得没错，你最好离那个纳兰蓉远一点。总长大人派你过去是为了让你监视她，不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给她卖命的。”

江尧皱眉，道：“这和我尽职尽责地保护她，应该也没什么冲突吧？”

“反正，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也清楚。”孟岩向来不是多话的人，“有些事情，我不方便对你开口，但我可以确信，你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做兄弟的，我只能给你说到这。往后怎么做，你应该自己想明白才是。”

江尧郑重地点点头。“兄弟，心意我领了。关于蛮族公主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今天找你，主要是为了另一件事。”

孟岩的眼睛盯着碗中的酒水。“你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到。我们之中，出了内奸吧？要不然的话，南唐的贼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查到蛮族公主的位置。”

江尧再次在心中暗暗叹服。孟岩年纪和他相若，除了武功不如他之外，其余一切都远胜于他。若要论起明察局势，十个他也赶不上一个孟岩。只要不出差错，葛洪云之后，继任当总长的一定会是孟岩，而不是他江尧。

“你说的不错。这件事义父只跟我提过，让我留心观察周围的弟兄。依你看，这个奸细会是谁？”

很自然地，江尧把孟岩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孟岩平素寡言少语，江尧对他也算不上知根知底，但共事多年，江尧知道孟岩对北魏和“鸦羽”的忠心，远在他之上。

“我不清楚，这件事谁都不敢妄下断言。”孟岩摇头道，“总长近日安排我与金吾卫合作，集结一支部队，主要负责在城中的大范围追踪。至于用途是什么，总长却没有跟我提起过。”

江尧暗暗心惊。“鸦羽”向来独立于北都的众多卫队之外，任何行动都是单独包揽，鲜少与金吾卫之流合作。近日与金吾卫如此紧密地联系，不禁让他想起白辰和义父突然开始的密切交流。

他犹豫了一会。尽管周围依旧吵到让他头痛，他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凑到孟岩耳边道：“你帮我留意一下赵里。”

孟岩面色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我知道了。明天还在这里碰头，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告知你。”

两人对视一眼，江尧起身准备离去，却被孟岩叫住。“出了内奸，就意味着‘鸦羽’内部一个人都不可相信。你一定要当心。”

江尧心头一暖，对孟岩爽朗地笑笑，随即转身离去。

在那之后，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五天。

客栈的服务堪称无微不至。原本还怨气十足的蛮族武士们，如今一个个都整天吃饱喝足，在客栈里划拳消磨时间。纳兰蓉每天都依靠着栏杆，望着客栈外的街景。但五天过去，太子依旧没有回归的消息。

江尧与孟岩每日都在酒馆碰头。据孟岩所说，他在“鸦羽”内部尽可能地追查，却没有发现任何赵里有可能是内奸的证据。每次碰面，江尧都会明显地感觉到怀阳城中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变故发生在第六日。那天江尧刚从酒馆碰头回来，正为自己滴酒未沾的自制力而沾沾自喜。他正打算回自己房间，却听见走廊尽头传来了争吵声。一方是纳兰蓉，另一个声音粗重厚实，一听就是那红发大汉阿木力。

“左等右等，那劳什子太子就是没个消息！这汉人的酒跟马尿一样，喝着淡出鸟来。这样下去，俺憋不住了！你好歹也给个消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你小点声音。具体情况，江尧已经在帮我打听。如今太子仍未归来，我既不能入宫也不能公开露面，完全处于被动。只有耐心等到太子殿下回来，一切才能有转机。”

江尧听到自己的名字，赶忙躲在走廊转角处，却忍不住接着偷听起来。

“江尧江尧，你这是咋了？那挫鸟有什么好？你可醒醒吧，你要嫁的人是太子，不是那挫鸟！”

“够了，我最后对你重复一遍，不要这么叫他。阿妈对我说，每个人都会有命中注定的贵人。江尧是这座城里除了你们之外唯一真心想帮我的人，没有他，我几天前就已经死了。”

“你还知道提起阿妈……当初若是你早些答应嫁给我，怎么会有现在这么多苦头要吃？我们在漠北逍遥自在，不强似在这里喝汉人的马尿？”

“阿木力！”江尧头一次听到纳兰蓉如此饱含怒气的呵斥，“出行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永远不要再和我提这件事情。你我之间的那些事，我在走过长城的那一刻就已经统统忘记了。从此往后，你我只能是公主与侍卫。除此之外，再也不要有非分之想。”

两人沉默了一会，江尧攥紧拳头，手心都出了汗。这沉默仿佛有一年那么长，过了许久，纳兰蓉才柔声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你对我的恩情，只能等到来生再报了。”

明明没有饮酒，江尧却感觉头晕目眩。他隐约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脑子却像断了弦的琴一样，连思考都难以进行。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拌在通往前厅的门槛上，差点摔倒。

听到声响，纳兰蓉和阿木力一起走出来。只见纳兰蓉面色有些苍白，而阿木力垂头丧气，失了魂一般。

“卑职参见……公主殿下。”江尧勉强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