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聂云在客房中打坐冥想。翻涌的思绪，让他坐了一个多时辰都无法入定。

自从进到北魏的领土，他冥想入定所需的时间便越来越长。起初他还能骗自己是水土不服，但他心里其实清楚，复仇之心切，已经让他不再如在连云山上修行时那般心止如水。

他记得师父在下山之前就曾与他说过，连云门的武功需放下杂念，摒除心魔，方能发挥最大的效果。他虽至今都未能理解师父的教诲，可却的确知道，自己的武功比起刚才山时，已退步不少。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即将面对的敌人尚还一无所知。青淮城中危机四伏，就算是偷摸着查份卷宗，都会被北魏最恐怖的刺客们袭击。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在等着他？倘若害死弟弟的真凶是个权倾一时的大官，或者就是那“鸦羽”中的某个刺客，他难道还要与北魏这么多的高手为敌吗？

气血翻涌，丹田中的内力似乎在无休止地咆哮，不要提冥想，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双眼紧闭，虽还盘膝坐着，手臂却不停地颤抖，止也止不住。

恍然之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多之前。南唐的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他受人之托，从村子里出发，到淮南去送个包裹。回家路过宛城时，正巧碰到城中的商贩卖桂花糕。他买了两份，打算回去带给弟弟吃。下山已有半年多，他跟弟弟又回了村子中居住。光靠做些杂活，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他将桂花糕放在怀中，快马加鞭往村子里赶。新打出的桂花糕，当日能吃完，则味道最好，唇齿留香。若多放几日，味道就要差些。他推开自家屋子的小门，刚想告诉弟弟自己带来了些好吃的，却看到地上的鲜血已经渗入地面。

他如遭雷击，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里屋的门，看见里面乱作一团，锅碗打落一地。弟弟就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床边还躺着个陌生男子，腰腹上被捅了一剑，此时血差不多已流得干净。

屋内弥漫着一股恶臭。他忍住呕吐，冲上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发现弟弟早就断了气。聂云兄弟二人长相颇为相似，只见弟弟面色惨白，双目无神。被聂云扶起后，头却无力地歪向一边，嘴角的鲜血也已凝固。

聂云发了疯似地喊着“聂雨！聂雨！”一边用力地摇晃弟弟的身体，可弟弟仍毫无反应。聂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将双手举起，发现手上已经沾满了血。低头一看，弟弟的腹部破了个打动，好像被长满铁刺的狼牙棒给击中了一般，血肉模糊，器脏都暴露出来。聂云刚才一阵摇晃，某些难以辨别的物体便从弟弟的腹部哗啦哗啦地滚落。

聂云一扭头，扑倒在旁边大吐特吐。他手中已有不少人命，如此开膛破肚的场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可一想到面前的尸体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他便难以自制，几乎将隔夜的东西都给吐了出来。

涂完之后，他咬着牙再把弟弟扶起，仔细查看。除了腹部的伤口外，肩膀和手臂上也处处是伤。屋内的木桌子被劈得几近粉碎，显然是某个内功高手拿着钝器，才能把桌子打得四分五裂。躺在地上的另一具尸体是个普通的年轻男子，面容被利刃划破，已经看不清相貌，惨状令聂云触目惊心。男子手中握着一把长剑，身上仅穿布衣，唯一能指明他身份的线索，恐怕就是他怀中揣着的那张字条。

弟弟一定是跟闯入的人激烈地搏杀过，但最终双拳难敌四手，惨遭杀害。弟弟的武功聂云十分了解，就算不如自己，也相去无多，修炼的又是擅长借力打力的连云剑法，就算不能尽斩来敌，自保也应当不成问题。可那群凶手仅留下一具尸体，就将弟弟杀死。他们之中，至少应有一人武功与弟弟相当，甚至胜过，方才能有此战果。

弟弟死时还穿着粗布衣服，他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恐怕是睡梦中杀手们就突然闯进屋子，弟弟仓促之下迎战，才会有如此惨状。聂云本想看看弟弟身上是否带着什么东西，但只要看到弟弟死去时瞪大的双眼和苍白的面容，他就呕吐不止。

连续三天，他每日都尝试着翻找弟弟的衣服，但总是一进里屋就开始干呕。直到三日之后，尸臭散去，他才强忍着胃里的翻涌，从弟弟怀中搜出一个铁质的徽记。那徽记样式古朴，上面只刻着一座山峰，周围似乎飘着云朵。乍一看，似乎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他从未在弟弟手中见过这徽记，也未听弟弟提及过此事。徽记质地似乎不算太好，握在手中轻飘飘的。若真有哪个组织想用这徽记来做信物，恐怕太容易被仿造。

他本以为这会是弟弟受害的线索，可问遍了周边村子和宛城的熟人，甚至一路从北魏问到南唐，他也没问出任何跟这徽记有关的线索。看来弟弟不过是偶然间捡到了这徽记，至于他为何被杀，则还另有原因。

他最终将弟弟在村外爹娘的野坟旁又新挖了一座坟，埋在里面。他坐在弟弟的坟旁，直坐了三日三夜。既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在宛城里他去过的那家酒馆里买了七八坛烈酒，拿绳子系好，一并带到弟弟坟前。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一个人喝。

他从未如那时一般厌恶过自己的酒量。他渴望能把自己灌醉，能在醉梦中和弟弟告别。可他只是不停地喝，直到七八坛酒都喝了个干净，他就是没有任何的醉意。

最后一坛酒的最后一滴也已经入了口，他突然怒气勃发，抽出剑来将那些酒坛统统砍了个稀烂。

月亮高悬在天上，荒郊野外，除了坟头之外，便只剩一片丛林，和知了发出的叫声。他颓然地坐回坟头前，呆呆地看着七八年之前他跟弟弟一起为爹娘搭的坟。那时弟弟曾认真地说，自己一定会走在哥哥之前。聂云一反平日对弟弟的温和，用力地抽了弟弟一巴掌，让他不要胡说。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如弟弟所说的那般，一一变为现实。

突然身后有人叫他。他转过身，却看见弟弟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面色惨白，嘴角还沾着血迹。可弟弟在笑着，咧着嘴，轻轻地笑着。

“哥哥，是你害死了我。”

弟弟的衣服破破烂烂，肚子上开着大洞，里面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可他仍能站立，甚至一步步向聂云走来。聂云慢慢地往后爬，甚至背都靠在了弟弟的坟头上。

“哥哥，你不要跑啊。”

弟弟嘿嘿笑着，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长剑。那便是下山之时，师父送给他们兄弟二人的宝剑。弟弟的面容迅速地腐烂，散发出恶臭。

“哥哥，你给我……去死！！”

弟弟如恶鬼般狞笑，举起长剑向聂云劈来。可聂云如被点了穴般坐在原地，竟无法动弹！

“聂大哥？聂大哥！”

熟悉的声音。聂云猛然惊醒，发现冷汗已浸透全身。他仍待在长门镖局的客房中，梦儿正坐在四轮车上，就在床的旁边。

气血翻涌，胸口一阵生疼。聂云不禁一阵后怕。刚才他不知不觉中已走火入魔，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若不是梦儿将他喊住，恐怕再这么下去，他不仅武功尽废，还会留下难以痊愈的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