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门镖局时,双臂已经疼得麻木。此时午夜已过,镖局内外都一片寂静。他撤下衣服上的布条,简单包扎一下,却始终止不住血。那倒刺做工极其精巧,一旦入肉,造成的伤口便极难愈合。
门口值夜的卫士还不太认得他,再三争辩后,只能叫醒魏通,才认出聂云,将聂云带进镖局。魏通睡眼朦胧,被叫醒后只想尽快带聂云回去,然后睡个回笼觉。月色之下,聂云装作全然无事的样子,不想惹太多麻烦。
魏通将聂云领进大门,便招呼也懒得打,就赶紧回房睡觉去了。聂云正打算回自己的客房,却突然发觉有道视线在注视自己。抬头一看,才发现柳霞正坐在阁楼的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寒风吹过,柳霞却仍仅穿一件单薄的白衣。这样一看,聂云才发现柳霞的身材实在太过纤细,腰肢好似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折断一般。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子,却是整个长门镖局中武功最高的顶尖好手。
聂云微微躬身,道:“柳大镖头,这么晚才回来,打搅你们了。”
柳霞点头道:“聂大侠,深夜出行,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聂云勉强笑了笑,“这倒没有,多谢关心。聂某这就先回去休息了。”
柳霞将头别过去,也不说话。聂云本以为自己已经蒙混过关,回到客房后脱下黑衣,发现用来包扎的布条已经全然湿透了。他正忍着疼重新用布包扎,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柳霞也不打招呼,拿着一个小木盒就走进来,随手就丢在小木桌上。
聂云此时尚还赤裸着上身,见柳霞径直走过来,有些尴尬,转过头道:“柳……姑娘,怎么突然就进来了,吓了聂某一跳。”
柳霞靠在墙边,依然没什么表情,指了指那个小木盒,道:“盒子里是镖局特制的金疮药,与外面卖的那些假货不一样。用上试试,虽然疼,伤口会好得快些。”
聂云苦笑道:“果然瞒不过柳姑娘。”
柳霞凝视了聂云一阵,居然毫无反应。反倒是赤裸着上身的聂云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换上粗布衣服。打开小木盒,里面除了两贴金疮药外,还有一个瓷瓶。柳霞道:“里面是些药丸,养气补血用。这个药方不算稀奇,但一般的医官做不出来,必需以方术入药,方才能有奇效。整个镖局,也就只有梦儿能做得出来。一次服两粒,需用一月时间消化,不可多用。”
聂云打开瓷瓶,顿时闻到一股清香。如花瓣的香气一般,清新淡雅。将药丸倒出两粒,不过是小小的黑色颗粒,看不出什么奇特。不过聂云知道,单是以方术入药,这药丸就价值连城。至于其他的材料,恐怕也都价值不菲。柳霞特意提及方术,也不过为了让聂云知道这是梦儿的心意罢了。
聂云轻叹一声,感激道:“柳姑娘和梦姑娘对我如此恩情,聂某永不敢忘。”他仰头服下药丸,顿觉腹中一阵暖流,手臂上的疼痛也减弱不少。
柳霞见聂云并无大碍,便转身就走。聂云突然道:“柳姑娘,等等。”
待柳霞回过身,聂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间竟愣在原地。柳霞十分耐心,也不催促,等了不知多久,聂云才艰难地说道:“梦……梦姑娘很担心你。她知道你的处境,却不知该怎么帮忙,只能一个人着急。”
见柳霞仍闭口不言,聂云苦笑道:“果然这话还是不应该由聂某来说。抱歉唐突了柳姑娘。”
柳霞站在原地,只静静地看着聂云。良久,忽然轻声道:“我欠梦儿很多。我把她带回镖局养大,却给不了她爹娘本该给的东西。”
聂云宽慰道:“这不是柳姑娘的错。梦姑娘从小不幸,能遇见柳姑娘,也是缘分。况且你们姐妹情深,感情融洽,以亲人来说,已是阖家幸福了。”
“或许如此吧。”柳霞斜靠在墙边,似乎陷入沉思。
房间中有股淡淡的清香,聂云分不清是那药丸的香气,还是其他。只是他竟感到意外地放松,干脆也斜靠在床边,等待柳霞开口。
“你知道吗,我其实有个妹妹的。”柳霞突然道。
“难道是……”
柳霞回忆道:“是亲生的姐妹。小时候爹娘带着我们姐妹,都住在怀阳郊外的村子。那时候爷爷也还在,他年轻时是朝中某个大官专门养的郎中,医术高明,在怀阳城中都很有名。爷爷老了之后,那大官嫌他不中用,便将他赶了出来。爹爹天生不喜学医,只想做些小本买卖。爷爷不愿让家传的医术断代,便想传授给我们姐妹。
“说来也奇怪。我在武学上算天资聪慧,可对抓药配方却迟钝得很。倒是我那妹妹一点就通,很得爷爷欢心。三年五载过去,我依靠着那捡来的武学秘籍,学得三招两式。妹妹跟着爷爷潜心学医,医术已相当高明了。”
聂云忍不住问道:“那柳姑娘可知道妹妹现在何处?”
柳霞摇摇头,“十年之前,北蛮绕过长城入侵中原。他们的铁骑一路开到怀阳城下,却最终被白辰蒋毅联手打退。可我们的村子恰好就是战场。爹娘都在战乱中被杀了,我娘就死在我的眼前。爷爷带着妹妹逃走,也不知去向。我被长门镖局上一任的总镖头正巧救起,算是捡回性命。继任总镖头后,我一直在找我妹妹。她跟爷爷若还活着,必然要靠行医来维持生计。靠这条线索,我在怀阳城周围找了数遍,也没有发现她们的踪迹。大概已经……”她低下头,不愿再说。
聂云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恨自己嘴笨。他突然发现,自己与柳霞的处境是如此相似,只不过柳霞尚还有一丝盼头,自己却已经无法挽回弟弟的生命了。
柳霞突然笑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今夜这是怎么了,居然找你说这些。聂大侠,你大可放心,镖局里的事,我自会处理周全。你若要在青淮城里多住几日,不如陪陪梦儿也好。你来之前,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
想起梦儿的笑容,聂云便觉心中流过一阵暖意,“那就谨遵柳姑娘吩咐。聂某荣幸之至。”
“对了。”柳霞忽然一拍手,“忘记最重要的事了。”
“呃,柳姑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之前斗酒,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她的语气中竟有一丝狡黠,“今日你受了伤,我就先放过你。待你伤势痊愈,我们来比剑一场。”
“我——”
“不准拒绝。若是拒绝,你就是连女子都斗不过的懦夫。”
聂云哭笑不得,柳霞深夜来找他,最终目的竟是约架。就凭之前两人在屋顶对峙一次,聂云就知道自己在柳霞手中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不过柳霞都如此说了,他又如何能拒绝?
“待聂某伤势痊愈,柳姑娘尽管划下道来便是。”
柳霞哼了一声,仿佛小女孩恶作剧得逞一般,转身就走。聂云躺在床边,恍惚了好一阵。对于柳霞,他始终都有种难言的亲切感。那种感觉,跟对梦儿又有所不同。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在傻笑,赶紧用力摇了摇头。
回过神来,他才想起柳霞从头至尾,都没有逼问自己,究竟深夜出去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受伤的。
“美人恩情,最难消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