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站起身道：“多谢大人。”

书房的门忽然被打开，宋诩佝偻着身子进来。看见陈浩，他吃了一惊，摸了摸胡子道：“啊。陈大人。你回来了？”

陈浩躬身道：“参见宋大人。卑职无辜失踪两日，还请大人恕罪。”

宋诩并未立刻答话。陈浩一直躬着身子，也能感受到宋诩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整个总督府中，或许宋诩是对自己身份怀疑最深的人。不过既然蒋毅已表示不再追究，宋诩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两人客套一番，陈浩便告退离开。

他装作问心无愧的样子，将这两日在深山里的奇遇讲给每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官员，一早晨下来竟然讲得口干舌燥。总督府事务太过繁忙，众人也几乎无心关注陈浩这失踪两日的来龙去脉，只要他最后回来了，一切便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回到家中时已是中午。陈浩只觉浑身乏力，几乎一步路都走不动。这两日一来连续与人搏斗，又连续被重伤，再加上在李家大宅中目睹的一切，他早已身心俱疲。

打开家门，几日没见，家中却几乎毫无变化。桌椅依旧被擦得一尘不染，甚至由于自己不在，家里还显得更整齐了些，只是太过寂静，有些人去楼空的味道。

还未坐定，小武就从里屋冲了出来。几日不见，小武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已经完全看不出男孩子稚嫩的模样，看上去就是个朴质健壮的青年。

“老爷……”小武愣在原地，眼圈迅速地红了。

陈浩点了点头，道：“我回来了。”

“老爷，您，您终于回来了！”小武冲到面前就要抱他。陈浩实在没有力气推开他，干脆侧身让开。

小武扑了个空，显然有些失落，回头道：“老爷，您怎么这么见外啊！”

陈浩暗自叹息，但既然已下定决心，就要一以贯之。他冷声道：“从今晚后，我就不是你老爷了。刚才那种事，你也不要再做。从明天起，我要换一批仆人。所以我给你一天时间，把细软都收拾好。银两我给你多给些，你去换个主人吧。”

小武还未从再次见到陈浩的喜悦中回味过来，甚至没反应过来陈浩究竟在说些什么。“呃，老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我之间不再是主仆了。”

小武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老爷，我脑子笨，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您能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不是主仆了……”

陈浩笑了笑，道：“因为我不想要你了，你听明白了吗？我不需要你给我干活做事了。所以你今天就要离开。我劝你收拾好东西之后赶紧去找下一个主人，不然我给你的银子，很快就会花光。”

小武的表情，由欣喜变为呆滞，他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慢慢地向后退去。“老爷，您，您在说什么啊。您这好端端地回来了，怎么就……”

“让你滚就快滚！哪那么多废话！”陈浩吼道。

小武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一年多以来，陈浩从未对小武发过火，这也是第一次。平日里小武虽然有些木讷，但做事麻利细心，又烧得一手好菜。无论以何种角度来评判，都称得上是个完美无缺的佣人。陈浩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弟弟，从未像今日这般粗暴又冷漠。

小武面色涨红，却又不敢顶撞陈浩一句。毕竟还是个孩子，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陈浩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冷声道：“我累了，先去就寝。银子给你放在桌上，自己拿走便是。醒来之后，不希望看到你还在这。”

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关上门后，他脱力般地靠在门上，粗重地喘息着。汹涌而来的疲倦、自责，几乎让他难以承受。他竖起耳朵，听见大厅那边先是沉默一阵，随后响起脚步声。看来小武已经在收拾东西离开了。

每一次脚步，都像踏在他的心口。他几乎无法再坚持着听下去，跳上床将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被中，捂住耳朵，试图将那脚步声隔绝到神志之外。但很快，倦意便翻卷至全身上下，他甚至未听到小武离去时的开门声，就已经沉沉睡去。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南唐。在那棵桃花树下，心上人仍旧笑靥如花地看着他，朝他微笑。桃花随着微风缓缓飘落，落在女子的肩上。他也似乎在幸福地笑着，朝心上人走去。

转瞬之间，大火吞没了一切。那个他们曾经一起玩耍的院落，那棵还在盛开着的桃花树，统统在炽热的烈火中化为尘土。心上人就站在已经干枯的桃花树下，凝神望着他。女子的表情如此沉静，既无悲伤，也无愤怒。

他奋力地向女子冲去，可火焰冲天而起，成了一堵高墙，将他与女子隔开。他们彼此相望，却只能默默地看着对方葬身火海。

“老爷。”身后有人叫他。他猛地转身，又发现自己就站在家门口。佳佳就在他面前，仍如往日一样活泼亮丽，亲切地笑着。还有李婉，那个他的确也曾为之心动过的女子。她就躺在自己的怀中，面带微笑，胸口却插着一柄尖刀。

他仰天大哭，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火爪立在身后，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谁也拯救不了。所有你所爱之人，都会因你而死。”

“不不不不不！！”他猛然惊醒。被子早就被他的汗水浸湿。身体沉甸甸的，似乎比睡着之前还要疲倦。他挣扎着坐起来，披上一件干净衣服。胸口被柳霞一掌打中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诺大的宅子中，已经只剩他一人。

小武真的如他所说，默默地离去了。至于小武究竟去了哪，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他留给小武的银子仍放在桌子上，一点都没动。小武来时就只背一个小包裹，离去时更是好像什么都没拿走。陈浩把桌子上的银子重新拿走时，发现桌子还刚才被擦过一遍。小武临走之前，依然记得做他一直做的事。

陈浩缓缓跪倒在桌子旁边，将头抵在桌沿上。

他放声大哭。

佳佳的葬礼在两天后举办。连同李婉、李景姐弟，还有李婉刚结婚的丈夫王佑。王李两家百十来号人全部到场，几乎将李家的大宅挤得水泄不通。李家专门腾出一间大房子，用来安放四人的灵位。前来祭拜的人从屋内一直挤到屋外。

陈浩参加了葬礼，却只是一直站在人群的角落。轮到他时，他按照礼节上去祭拜上香，却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悲痛。李见富从葬礼一开始就跪在灵堂中央，哭天抢地，歇斯底里，谁都劝不住。

一夜大火，李家儿女外加新娶进的媳妇和女婿一同毙命。情状之惨烈，骇人听闻。李见富在第二日早晨得到了消息，立刻哭得昏死过去，一日后方才苏醒。直到王家家主王焕得知消息赶到后，方才组织报了官。

衙门排出了青淮内几乎所有的捕快，彻夜调查，却几乎毫无收获。据李家当晚值夜的小厮所说，李婉当日下午出了门，深夜才回家，还带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一起进屋。在那之后，房间里蜡烛倒在地上，酿成火灾，那中年人却最终不知去向。

值夜的小厮凭着记忆大致描述了中年人的相貌，官府请画匠画出肖像后，一边贴遍全城通缉，一边四处寻访。可走遍整个青淮城，竟无一人认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