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们紧张劳作,隧道内篝火昏黄,地下作业,最忌讳黑暗,在封闭的空间内,众人完全失去时间概念,只是一个劲挖、挖、挖。
塌方处又前进数十米,还是不见通路,一名矿工劳累过甚,挥镐没有准头,一下钉在自己腿上,哭叫着倒地,旁边两名矿工缓缓停手,后面运土的人也慢慢放松,叮当之声想起,所有人都扔了家伙,大家互相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绝望。
毛旅长也长出一口气,沮丧道:“算球吧,看样子出不去!”
老憨和二混子干脆就地躺下,喘息呼呼。
石头气得对着两个家伙连踢数脚,老憨皮肉结实,装死不吭声,二混子哭着道:“哥,不中了,太累了,叫俺睡一觉吧!”
石头嘶吼道:“起来!都他妈起来!咱肯定能出去!再挖一会!说不定再挖一会就透了!”
无人搭理他。
石头连踢数人,大家都默不作声,有的干脆翻个身,把屁股卖给他,石头红了眼,不在说话,从地上捡起一支洋镐,走到隧道尽头,崩崩的声音传来,那家伙自己开干。
这声音一直响了好久,才看见石头抱着衣服包着的泥土,呼呼地从满地活人中穿过,走了五六十步,轰地一声倒掉衣物包,转身回来,又是一趟,数十次后,估计挖下的泥土已经清理光,隧道里又传来崩崩的挖掘声音。
二混子悄悄对老憨说:“要不咱俩也去?”
老憨哼哼道:“俺不去,快死的人了,俺才不出那冤枉力!”
崩崩的声音实在刺耳,如濒死之人遇到人工呼吸,强迫着大家心生希望。
二混子再也躺不住,起身奔向隧道,崩崩声音,由单调变成合奏,片刻,老憨一脸不自在,也进了隧道,这一下,更加协调,恢复了先前挖掘节奏,渐渐地,又有第五军战俘加入,这些人觉得,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但是战友干活,在旁边坐看,十分不妥。
矿工们也起身,第五军骄兵悍将还不歇着,自己算老几?
有人要接替石头三个,石头不语,只是一个劲挖,大家无奈,只好任由他去。
石头用力一镐,轰隆一声,土石块没有往里掉落,而是向外倒塌,一股猛烈的寒风顿时吹来,比先前那隐约的凉风大了数倍,石头精神一振,手上加快,一线光亮终于跃入眼帘,并排的两个矿工发出欢呼,后边闻讯一片欢腾。
老憨和二混子抬着毛旅长走到坑洞边缘,时近中午,日光刺眼,老毛连忙命令停下,老憨不解,还是放下担架。
原来这黑暗中呆久了,不敢见阳光直射,否则两眼承受不住,会神经断裂,老毛和老矿工没事就聊,自然明白此理,当下众人倚着洞壁就地休息,他们不知道时间,还以为不过一夜,其实他们在矿洞下足足三个昼夜,挖通隧道,乃是第四天中午。
众人这才觉得饥渴,四昼夜,只吃了一条蟒,一滴水也未喝过,好在外面有雪,几个人用衣服包了积雪,回到洞里给大家解渴,有了水,老憨越发觉得腹中饥火难耐,不住声叫唤,老毛先是骂了几句,随之觉得无力再骂,回头看石头依然精神,心里顿时感到一阵空虚。
夜间,众人才敢出发,尊老毛号令,各自回家,矿工们多是本地人,当下四散,几个受伤的老矿工,也被抬走,只剩下老毛一伙家在河北河南的第五军弟兄,三十余人结伙前行。
大雪纷飞,根本没有道路,众人腹内无食身上无衣,饥寒交迫,困窘无比。
走了三四十里,天色见亮,半山上隐隐看见窑洞,众人鼓起余力,往山村而去。
雪地里突然转来一声爆喝:“不许动!”
战俘们条件反射般散开卧倒。
那声音继续道:“那个部分的?”
老毛听见是河南土腔,心道必然是中国军队,不管是晋绥军还是国军正统,自己这些人总算得救,当下鼓足余力喝道:“第五军五旅毛桂林在此,从大同煤窑刚逃出来!”
那声音忽然转为惊喜:“毛桂林?毛旅长!”
一块雪地忽然鼓起,一个披着白布的家伙怕打着身上的雪往这边跑。
那人头戴白布羊皮帽,反穿羊皮袄,腰挎盒子炮,黑黑眉毛往下耷拉,两只细眼,不努力就不像睁着,脸上带笑,看起来却像是哭丧的孝子,岂不正是老冤家---杨旅长。
杨旅长跑近担架,定睛一看,正是毛旅长本人,老杨一把抱着老毛的身子,呜呜呜哭出了声。
石头看见杨旅长,心下顿时一宽,没出声一头栽在雪地里,身后老憨二混子等,也支撑不住,纷纷倒下,杨旅长收住泪眼诧异道:“这?这是?”
老毛顾不得客套,有气无力道:“冷、饿,快!”
老杨如梦初醒,连忙回身下令,雪地里陆陆续续冒出百十人,连背带抬,把老毛一伙运进村子,进了一个大院,这大院看起来是个富裕人家,北面一排十间窑洞,东西还有厢房,大院里还有不少背枪的,见老杨回来,举手敬礼,杨旅长大叫:“烧炕、备饭、快!”
一阵忙乱,老毛等人分别进了窑洞,火炕很快烧热,快被冻僵的战俘们兀自瑟瑟发抖,先前在风雪中赶路,不敢停歇,全靠意志力支撑,如今见了亲人,可算敢把自身感受表达。
老憨挨着毛旅长,这家伙抬了一路担架,那一头还有石头和二混子轮换,他这头可是独立支撑,如今身上温暖,不禁想起一事:“他妈的!快给老子拿吃的!”
老杨不敢怠慢,出门催饭,门外又进来一人,这人面色白净一脸和蔼,进门就问:“谁是毛旅长?”
老憨大喊:“咋了?饭做好了?”
老毛并不怪罪老憨抢了话头,眯着眼看来人如何答对,那人走近一看,老憨黑黑面皮,眉毛粗重,大眼忽闪闪如铜铃大小,方面大耳,气度非凡,即便趴在炕上,也比旁边毛旅长二混子等人长出一截,眉宇间虽有一股凝重气息不散,却自有一股霸气外露。
那人不敢怠慢,满脸堆笑,伸手欲握老憨的手,老憨趴在炕上,双手抓着被子头,生怕往被子里钻风,那人伸手,老憨不知何意,瞪眼道:“干啥?活物俺不吃!”
那人一呆,老憨话里话外竟把自己的手当了猪蹄,他那里知晓,老憨实在,金鸡岭吃惯人肉,一到绝地就回味那滋味,饭食未到,那人虚头吧脑,令老憨厌烦,伸手更不知何意,一味怪那人不开眼,方才有此一说。
那人不知,只当是旅长挑理,脸上堆笑道:“刚杀的鸡,肉要煮一会才能吃,毛旅长不要怪罪,安心再等片刻。”
老憨听见肉字,馋得口水哗哗,对来人顿时有了好感,对来人一笑,开口道:“俺就爱吃肉!嘿嘿,嘿嘿。”
那人一肚子话,老憨的话茬不对,硬是无法开口,老毛看在眼里,心中暗笑,隔着被子踢踢老憨:“旅长也不问问人家姓啥叫啥,干啥哩!”
老憨以为毛旅长下令,让自己问,不敢怠慢,开口道:“对了,你姓啥,叫啥,来这弄啥!”
那人清咳一声,面带笑容回道:“我是八路军大同煤矿游击队政委,陈刚。”
老憨道:“啊!八路啊,陈刚,你来弄啥?”
那人道:“听说我们杨队长救了毛旅长,特来看望,没有别的意思。”
老憨扭头看看毛旅长,那人也随着老憨目光看了一眼毛旅长,毛旅长一脸嬉皮,看上去一股无赖气质,国军老兵油子多半如此。
老憨见那人看过毛旅长,开口道:“你看过了,还有啥话?”
那人又是一呆,这毛旅长为何如此直接,连半句客套话也欠奉,小胡同赶猪,就会往前。
陈刚心一横:“此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毛旅长何去何从?”
老憨道:“还有葱?那就更好了!”
陈刚一愣,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迅即想到旧军队军官不一定有文化,又有些释然,干脆开口直奔主题:“我是想让毛旅长参加我们八路军,不知道毛旅长的意下如何?”
老憨道:“毛旅长的意思啊,俺这一伙都回家种地,再也不当兵!给多少钱也不干!”
陈刚道:“毛旅长智勇双绝,在第五军屡立奇功,如今日寇尚在,何故隐退田园,致国家危亡于不顾呢?”
老憨道:“顾个球!俺家都木人顾,俺还有空顾别人家?”
陈刚心里生疑,这不像毛旅长啊。
有人抬来一大大锅,还有白面大馒头,蒸腾的香气顿时唤醒大炕上的战俘。
老憨刚要起身,陈刚拦住:“毛旅长的饭我亲自去端!”刚说到这,有人端来一盆鸡汤,陈刚连忙接过,轻轻放在老憨炕头。
黄亮的鸡汤里飘着绿色的葱花,一股香气直直钻入老憨鼻孔,老憨垂涎三尺,刚要端盆,却又放下。
“他们吃啥?”
陈刚道:“这个,这个,白菜萝卜炖粉条,也不错!”
老憨看看毛旅长:“您腿上有伤,您吃吧!”
老毛哈哈一笑,起身下地,端起鸡汤的瓷盆,一瘸一拐,分开人群,走到大锅近前,把瓷盆中之物倾尽大锅,还用大勺来回搅动,顷刻间菜中多了黄油点点。
陈刚道:“毛旅长提倡官兵平等,想不到如此境地还能坚持,真是了不起!”
老憨跳下炕,夺了大碗,满满弄了一碗菜,大手抓着馒头往嘴里塞,那里还有工夫搭理陈刚,陈刚见状,明白时机不对,干脆告辞离开。
陈刚出了窑洞,来到东厢,杨旅长被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家伙生拉硬拽,正在说话。
杨旅长道:“老邢头!俺真的有事,俺兄弟失散两年,今个好不容易见面,你就让俺去陪陪吧!”
老邢头不依不饶:“你可不敢走!哦求求你,给哦说说好话,哦可不是有意不交棉花,哦是真地木有了哇!”
老杨刚要回话,陈刚进门,老邢面露惊恐,不自觉松开老杨,老杨想要说啥,看看陈刚,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刚才往大锅里倒鸡汤,老毛腿上的伤又渗出血来,石头草草吃了一碗,连忙放下碗筷,翻箱倒柜找来剪刀白布,要给老毛裹伤。
杨旅长恰好进门,看见老毛的腿肿的水桶粗细,连忙回身招呼,院里有人送来一瓶白酒,老杨接过,走到老毛跟前:“用这个消毒!”
石头赶紧把酒倒在伤口,老毛咬牙硬挺,手里菜碗险些落地,老杨心疼不已,眼泪直掉。
老毛吭哧道:“刚才那个陈刚,是你手下?”
老杨想说是,又摇摇头:“哎!他是政委,俺是队长!”
老毛道:“球!那还不是你手下?动员俺参加八路,是你的主意吧!”
老杨断然道:“不是!要不是---俺还想---唉!啥也不说了!兄弟好自为之,就是别走哥哥老路!”
老毛见老杨欲言又止,显然有话不说,也懒得搭理他,端起碗自顾自吃个痛快。
老杨本来一肚子话要讲,见了老毛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不住摇头叹气。
老毛吃饱,不耐烦道:“你球咋回事?俺都他妈这样了,也木有那样啊!”
老杨眼泪又流:“兄弟!这八路,哎!”
老毛道:“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不就是增援林县被缴械吗!高副官都给俺说了,木有啥!都过去的事了,老子还不介意,你他妈哭啥?”
老杨一听,更加忍不住,抱着老毛的头痛哭出声:“对不住啊!俺对不住军座!对不住各位弟兄!对不住老杜,对不住老韩啊!”
老毛一听,有些诧异:“对不住谁?老杜?老韩?妈的,咋会对不住他们?他们愿意当日本人的旅长,就让他们当去!跟你有啥相干!”
老杨道:“他们那里当了旅长!都被日本人活埋了啊!”
老毛一愣,正在吃饭的众弟兄也停了碗筷,只有老憨傻货,饿猪啃槽,吭吭哧哧不肯住嘴。
只是沉默了片刻,老毛突然失笑。
众人惊诧,老毛道:“砍头只当风吹帽!咱都是宣长官部下,难道还看不开生死?”
老杨闻言连连点头:“也是也是!”
院里突然一阵喧哗吵闹,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啼哭声,老杨擦擦泪眼,连忙出了窑洞。
老毛等心里纳闷,挤在门口看热闹。
老杨的手下把一群人推到院子里,这群人身上衣衫单薄,却十分干净讲究,看这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男的几个相貌还有些相似,一看就是一家子,这些人被围在雪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被迫挤在一起,靠彼此体温取暖。
陈刚阴着脸披着羊皮大衣站在东廊下,老杨跑过去说好话,陈刚只是摇头,看样子老杨没有陈刚官大,只好无奈站在一边。
场院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道:“哦真地没有棉花啊!八路长官高抬贵手,饶了哦一家老小吧!”
陈刚严厉道:“棉花峪,没有棉花?你是棉花峪首富,连三百斤棉花也没有?鬼才信你!八路军为了你们,出生入死打鬼子,大冬天还穿着单衣,你这家伙为富不仁,抗交棉花,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悔改!”
老头哀求道:“长官!先让孩子进屋好不好?小孩子搁不住冻!”
陈刚断然道:“休想!”
老头看两个孙子脸色发青,显然坚持不了多久,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长官啊!求求你!就算哦错把棉花给了晋绥军,哦认罚!先让孩子回屋啊!”
陈刚嘿嘿笑道:“承认了吧!我就知道你老小子两面三刀!表面支持八路,背地心里还是向着晋绥军!这回就是叫你知道厉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阴奉阳违!”
老头哭求道:“哦那里知道晋绥军八路军的事,有老总收棉花,哦咋敢不交,先让哦孙子进屋,哦就是倾家荡产,也给八路老爷买棉花。”
陈刚道:“等你买来棉花,我们早冻死了!还怎么打鬼子?你这老滑头!别耍花样!”
老头见哭拜无用,干脆说实话:“人家晋绥军还跟鬼子打仗,要东西哦咋会不给!你们八路只管要东西,就木有见过你们跟鬼子开打!”
陈刚笑道:“看看!说实话了不是?接着说!把你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完!”
老头看看孙子,再看看家人,都在寒风中缩成一团,心里悲哀,干脆破罐子破摔:“这房子是哦的,这地是哦的,粮食是哦的,就算有棉花,也是哦种出来的,一个一个汗珠子换的,你们一句话,哦就得给你们?凭啥么?别说没有,就是有,也不给!你们就是一窝土匪!鬼子来咧,也木有像你们这么不讲理!”
陈刚哈哈大笑:“你啊,就是个亲日份子!一定要坚决镇压!来人啊!把他捆上!”
几个人过来把老头捆上,陈刚命令把他们押到西厢房。
老毛看的目瞪口呆,老杨摇头叹气。
陈刚接着下令搜查,这一下可是放了羊,百十人一会功夫就把十间窑洞弄了个底朝天,衣服被子,木箱铁锅,都从屋子里弄到院中,胡乱堆放在一起。
老毛半身探出门外,吆喝老杨,老杨赶紧过来。
老毛道:“霞父军戒尺,你还留着吗?”
老杨连忙掏出,毛旅长接过细看,“脱逃者军法从严,盗抢者人头落地!”军法严峻,铁刻铜镌,丝毫不苟,老毛心中一酸,把宣霞父军戒尺收入怀中,老杨急道:“你---还给我!”
老毛昂然道:“你不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