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批的,这破玩意五十文一个都卖不出去。”那猎户模样的人骂道:“老子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就得了这一堆破玩意。什么神农架神异,全都是耍老子滴!”
神农架神异?杨尚云诧异了:“施主方才说的什么,神异?”
那人眉头一锁,投来警觉的目光:“你也知道?”
二人沉默,对视良久后忽然奋力抢夺撒在地上的水玉球。
杨尚云因为受了伤,自然抢不过。那猎户模样的人扬起长矛杆,对他太阳穴就是一记猛扫。
“抢老子东西?老子就算货全砸手里了也不可能漏给别人一个!”猎户把珠子全部收好,扎紧皮囊重新挂在腰上,然后拿简易长矛指着杨尚云问:“你个老道,怎么知道神农架神异的?”
杨尚云捂着脑袋道:“神农架神异一事,江湖上早有传闻啊,贫道是青城派的人,知道这件事有什么稀奇吗?”
“说的也是。”猎户点点头,但依旧没有放下长矛,继续追问:“知道就知道,那你为啥子又要抢我的东西?难道这些珠子……有玄奇不成?”杨尚云不发一言作思索庄,稍后,忽然直视猎户道:“有没有玄奇,你会不知道?”猎户看着杨尚云,先是一愣,而后释然大笑,接着说道:“我落难了你帮过我一回,现在你落难了我也应当帮你一回。”杨尚云觉得奇怪,问:“你此话何意?”猎户道:“杨掌门还记得淳熙七年之事否?”杨尚云惊道:“你知道我?”猎户说:“杨掌门你的眉心有一道一寸长的辅德纹,有别于旁人,我是不会忘却的。”
杨尚云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摸摸眉心,那道辅德纹的确是一寸长,这猎户难道过去真的和我见过?他仍旧怀疑,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姓氏?还知道我是掌门?”
猎户只顾自己连珠炮般地说着:“朝阳观观主、青城派掌派人时朝弓座下徒孙、少阳门掌门杨尚云就是你,我没有说错吧?”
杨尚云愕然:“你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现在会出现在深山里?”
猎户并未作答,只是将一支箭丢在了杨尚云身上。
杨尚云终于想起来了:“你是——”
“多说无益——”猎户深呼吸一口,摇头喟叹:“我这十年都过错了,都错过了……”从一开始,他就仿佛在别人设计好的狭窄道路上前行,一步一步,直到现在,从孑然一身、到高朋满座、再到茕茕独立,这一切就好像是宿命一样,不给他任何选择折衷的机会。这十年来,他不断地追求财富与名利,所谓平反,他根本就不在乎;而到最后,他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堆任何手工匠人都可以用简易车床旋出来的五十文一个都卖不出去的破珠子。虽说这些水玉球的确有一些稀奇的作用,但至少目前对他而言,它们真的只是一堆卖不出去的破珠子。
“既然对你没有价值,你干嘛还要费这么大劲一直带在身上?”杨尚云问。
“因为除了疾病和灾祸,其他所能得到的一切,都要牢牢握在手中。”猎户说出这句被他奉为座右铭的话时,眼神中已尽是阴狠。
杨尚云不禁倒抽了口凉气,他明白,过去那个单纯而又略带些狡黠的山村猎人已经死了,一个真正的江湖人诞生了。
猎户点燃一根小火炬,插在草地上,而后取出一张纸,在杨尚云面前打开。
借着微弱的火光,杨尚云看见纸上是许多的人名,而纸张的末端的那个人名,杨尚云再熟悉不过了。
猎户说:“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的,只可惜当我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事到如今,杨尚云也没有顾忌了,干脆和盘托出:“早在十年前,原本计划的大体框架我们都已经设计好了,只是缺少一个突破口,缺少一个推动计划的人。而就在我和禹先生迷茫的时候,有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出现了,而那个因素恰恰是你。所以禹先生才先让你去惊雷庄,想试试你的身手,看你到底是不是我们需要的那个人,后来——”
想不到猎户打断了他:“我对过去的事情不感兴趣。你帮过我,我救了你,我们两个在这方面算是扯平了。但我给你敷药疗伤,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单刀直入,直截了当的风格他是一直没有变。
对方没尴尬,杨尚云倒倍感为难,还有直接跟人要回报的?
猎户见他犹豫,直言道:“既然你想不出来,那我提个条件吧。你要帮我——不、是你和你背后的所有人都要帮我找一个人,否则我就把你在此扔下,生死与否但凭天意。”
杨尚云问:“你要找谁?”
猎户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情,他答道:“我的内子。”
杨尚云明白,对方已经把传说中的神农架神异珠子全给刨光来了个卷包会,是有底气提条件的,只不过:“好,我答应你,但现在我们忙于另外一件事情,恐怕没有余力来帮你。等我们办完手头要务,自然会履行诺言。”
“忙的什么要务?”猎户问。
杨尚云认为把这猎户折腾成今天这副模样的,主要还是潇湘社,而自己包括沈玉璋一派的人,其实拎清楚讲,或多或少在经济和精神上都是帮他的,所以猎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倒向敌方,更何况杜大人的计划几近完美无瑕,所以杨尚云放心地将实情告诉了猎户:“清剿八卦庄。”
“也就是清剿潇湘社最重要的盟友?”
“不错。”杨尚云点头道。
“跟我没什么关系。”猎户对此表示漠不关心。
杨尚云道:“的确和你没什么关系,不过——”
“不过什么?”
杨尚云说:“我们、包括章公子如今已不是单纯的江湖人了。我们现在和朝廷的某个组织属于合作关系。您是长洲开国男,完全有资格当我们的领头人。”朝廷的某个组织,自然是皇城司了。因为当年陈文溙的事情,猎户早已知悉了不少内幕,他这会儿冷冷笑道:“领头人?呵呵,一次还不够吗?”轻易得来的高位,绝对不是香饽饽。杨尚云试图说服他:“朝廷派来的杜大人一直很想见见你,他现在就在武当山,你若是真想早日找回夫人,彻底摆脱这一切,不妨趁早面见他。”猎户稍稍被说动,问:“我是想彻底摆脱这一切,那个什么杜大人就在武当山?武当山这么大,怎么见他?”
杨尚云掏出一枚烟火,道:“释放烟火,禁军看见后自然会寻到此处,将我们带去的杜大人面前的。你若是信不过我,就先拿去,放不放随你。”
猎户接过烟火,迟疑了片刻。在这迟疑的时间内,他想了很多很多,为什么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为什么富者恒富,贫者恒贫?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裒聚穷贱之财,以媚尊贵者之心;下则箠楚流血,取之尽锱铢;上则多藏而不尽用, 或用之如泥沙。既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
难怪佛家提倡众生平等,因为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宗教总是会设定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崇高目标,以彰显自己的伟大。而洋鬼子莱恩所说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才是真理。大道至简,大道共通,古今中西,莫不如是。圣僧道济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伪作疯癫。李天师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也假装愚痴。所以世人都拉帮结派,一个“章公子”背后都有百十条好汉,真正的游侠只活在说书人的嘴里。难怪禹先生从一开始就极力敦促我拉人建派,难怪晨妹主动去建分堂。弱者再不图强,只能被强者吞噬。
一匹独狼,是无法在人世生存的。曾经他处在一个群体中,但精神上一直是孤独的,长年独自的狩猎生活,给了他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但也让他无法轻易融入一个群体,即便身为这个群体的名义首领,他依然和其他个体之间存有隔阂,正因如此,最后他除了精神以外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被夺走了。现在若是仍然想将除灾病以外的东西都牢牢握在手中,他必须有所改变,做一些或许看起来和自己不相匹配的事情。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彻底摆脱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想办法改善自己的处境。
皇城司是么?猎户低头沉吟:我懂了。而后他高举手臂,拉响了烟火。
看着烟火在夜空绽放,猎户喃喃自语:“但愿这棵树够大够荫凉。”
【*】出自老子《道德经》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