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元敬阳走进来口称“杜大人”行礼的时候,杜行之还以为深山老林的猿猴学会了人言。
“你就是平江长洲开国男、万羽堂总堂主元敬阳?”
“回杜大人的话,在下正是。”因为杜行之是烈风令都指挥使,同时还是提点皇城司公事及皇城司都指挥使【*】,且不论品级,首先反正是特务头子,所以元敬阳纵使身为朝廷敕封的从五品开国男,也不敢在杜行之面前失了礼节。
“喔——”杜行之点点头,心说:还真是个奇人。通常来讲,一个社团的头目是不会随身携带武器的,因为那样实在太掉价,就像关帝庙里,一般青龙刀都是周仓扛着,关二爷手里拿的是《春秋》。可元敬阳此人,颈部围脖、两件披膊、身背木弓、腰挂太刀、手拿长矛,靴子上还插着匕首,除此以外身上还挂满了野味和皮草,如果不是旁边有人证明他的身份,杜行之真以为他是昆仑奴呢。杜行之端详了许久,最后问他:“你就不热吗?”
元敬阳道:“当然热了,可带的东西我舍不得扔啊。”
杜行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元敬阳看见禹边云也在,奇道:“禹先生你也逃出来了?”
禹边云告诉他:“玉泉山突围后,我侥幸甩开追兵,一路往东想去鄂州,然后寻船只回平江,行至黄石镇的时候恰好遇到杜大人率领禁军而来。杜大人知道我的身份后命我随他一起行动。万没想到跟着杜大人,竟然能如此幸运地再次见到总堂主!”
元敬阳大为惊喜,抓住禹边云的双手激动地说:“禹先生,你知道吗?对我而言,你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老师,你更相当于我的叔伯呀!”
听到元敬阳亲口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禹边云不禁动容,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来。
不过现在还不是尽情庆祝重聚的时候,四大营及章公子组织正致力于清剿八卦庄,而今沈玉璋正在武当山至襄阳的道路上设伏,目的是阻击试图前往其他分庄预警的诸葛玄元。杜行之恐沈玉璋人手有限,不能处处照应到。于是他即命体力充沛的龙卫营赶去追击诸葛玄元,和沈玉璋等人形成包夹之势,务必要擒到贼首。而忙碌了一天的天武营则在乾庄休整,等数日后齐肃卿飞鸽传书过来,看清剿震庄的进度如何,另外按从震庄搜到的下一个分庄地址,根据两股兵马到下一个分庄的远近再作出谁先出击的决策。
“那乾庄的男女作何处置?”毕再遇向杜行之寻求指示。
杜行之捋着长髯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杀人。先看管好他们,待下一步行动之前再作安排。”
毕再遇颔首道:“谨遵杜大人吩咐。”
话分两头,诸葛玄元一脚踹飞杨尚云,又一棍子干倒袁处坚当“影子武士”,旋即趁着夜色躲避搜捕,逃下山去。要说他是不是真像袁处坚说的那样和当年神行太保戴宗一般脚底长有红毛,脚力惊人轻功盖世,可一日暴走百里呢?当然不能,一天走百里,三天到襄阳?把人当牲口啊!不过虽然没那么快,但诸葛玄元因为长年修炼道家内外功夫,脚力的确远超常人,从武当山前去襄阳,三天夸张了,不过十来天走完路程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潇湘社在均州也有分社,但大部分在此之前调往了夔州,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均州分社指望不上,只能迅速前往襄阳府。
此时诸葛玄元早把带有过长前襟、碍事的皂袍脱了,光着两条毛腿一路小跑。跑了半宿,前面就到了均州武当军节度县城。这会儿天蒙蒙亮,勤快点的人家都已经早起劳作了。诸葛玄元看见前方有个茶摊,觉得跑了一夜也够呛了,忙过去扶桌子瘫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店家,来碗水,再随便来碗炒饭。”
摊主正炒着饭,看见面前跑过来的光着大腿的中老年男子,不禁揉了揉眼。
诸葛玄元催促道:“愣着干嘛,快些上饭食呀!”
摊主冲着诸葛玄元的毛腿调侃道:“这一大清早的,我还以为两根山药成精了呢。”
诸葛玄元叱道:“去你的吧,你见过往厨子面前跑的山药精吗?”
摊主偷偷白了一眼,端来了水和炒饭。
诸葛玄元饥渴难耐,抄起水碗就要大口牛饮,正在这时,他忽觉手背一疼,碗没拿住,啪叽摔在了肚子上,水洒了一身,唯独没洒在嘴里。“哎唷——”水碗落下的瞬间,诸葛玄元看见一样东西从手背上弹飞,便知道是有人拿石子丢自己,他朝右边望望,不见一人。再等回过头,忽然发现一个魁梧的老人正静静坐在他的左面。
“哎唷——张副社,你吓——”
“嘘——”老人示意他先别吱声,而后对茶摊摊主道:“店家,给我来五百文钱的炒饭。”
摊主失笑道:“阿公说笑了,我哪儿来值五百文那么多的炒饭呐?不过我这炉子倒是值五百文,您要不嫌弃就拎走吧。”
老人问道:“看见我突然出现在此处,你倒没有丝毫惊诧的意思?”
摊主笑道:“我每天卯时在此摆摊,也有五六年了,什么古怪的事情都遇见过。您看起来就是个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的江湖人士,眨眼之间出现在此,也不稀奇。”
“摆摊五六年了?”老人冷笑道:“那给我来老三样吧。”
“呃……”摊主显然迟疑了。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老人突然拔刀,电光石火间,人头落地,躯体跪倒的时候,鲜血从腔子里涌出,把桌面都喷了个通红。
张天锋把死人头拎起来放到桌上,按住了从鬓角处一扯,揭下来一张人皮。他把人皮丢给诸葛玄元看,同时说道:“我在荆湖行走几十年,哪里的小贩、哪里的货郎不认识?这厮是趁天色尚暗,以易容术早起的主顾。不过这种级别易容术可骗不过我的眼睛。”
欺骗早起的主顾?诸葛玄元先是不解,而后明白了,这假摊主。只有先骗过经常来的顾客,不惹人生疑,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引过来。
张天锋踢倒炉子,炉膛内果然滚出一颗烧焦的看不出来模样的黑人头,这显然是真摊主的脑袋了。“他们已经设下重重陷阱了,你想去襄阳搬救兵,恐怕不易。”
诸葛玄元疑惑不已:“张副社你是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还有,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啊?”
张天锋道:“老夫在社中本就无事,又周游惯了,就爱到处跑跑。恰好昨日想去武当山紫霄宫找你们玩会儿,就看见大股人马上山,直到夜里乾庄方向火炬通明,我就猜到有大事发生,便打算赶往襄阳分社,正巧你脚力好,只先我一步来到此处。若是再快些,恐怕你就被药倒了。”
诸葛玄元抹了把冷汗,道:“我也是饥渴难耐,一时失察。现在该怎么办?”
张天锋道:“若想速搬救兵,也只能去襄阳府。前方不管多少埋伏,就看老夫这口刀的了。”
诸葛玄元佩服道:“不愧是张副社,从来是直截了当。”
张天锋说完话,伏地聆听,稍许起身道:“追兵距离我们大概十里,他们是想两面包夹。不过不要紧,我们只管一路向前,不用管身背后。现在八卦庄的存亡就担负在我们两个老家伙的肩上了,你——”
诸葛玄元端坐静听,看这个比自己多十几年经验的人有什么重要指示。
“你他娘的先找条裤子穿上,我乍看还以为两根山药成了精呢!”
诸葛玄元两手一摊:“这能怪我吗?”
张天锋一脸嫌弃:“关键是还有汗馊味!”
“我跑半宿了能没有汗吗?”
“嘘——”张天锋忽然再度示意噤声。
诸葛玄元警惕地环顾四周,忽见大道旁的一棵楠树上白光一闪,一把飞刀“嗖”地便飞了过来。张天锋把诸葛玄元往后一扯,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同时挥刀一拦,挡飞了暗器。
“什么人?报上名来!”张天锋叱问。
不用说,肯定是假摊主的同伙,他们因为畏惧张天锋的威名,所以即便看见同伴被杀,也不敢轻易露面出击,只敢遣一人躲在树上投掷暗器,稍作尝试。而张天锋一声喝问之后,树叶沙沙作响,一排树仿佛风刮一般枝丫摇摆,由近及远,频率渐渐减弱。看来伏击者觉得不易得手,暂时退却了。
张天锋不愧是老江湖,他迅速做出判断:“前方设伏之人数量不多,趁他们分散在其余地方的同伙没有赶来,我们速速进入县城,租两匹快马奔赴襄阳。若他们汇集一处围住我们,就不好对付了。”
“张副社所言极是。”
【*】皇城司首领名义上是皇城司都指挥使,但实际上一般是“主管皇城司公事”或“提点皇城司公事”,宋代冗官制度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