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因从小就被人视如弃子的关系,穆沐一直以来最痛恨的,便是背叛。她一直相信,她相信的人不会轻易离开她,可她也从不相信,自己从不信任的人会对自己好。
过往的这一年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武背叛、竹心竹兰背叛、现在又到了大福。她不知道,下一个,又会是谁。
是她自己的原因吗?还是,她注定命中必有此劫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回到兰台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刚一入门,冬青嬷嬷便道:“公主,大福或许是有苦衷的呢?”
“什么苦衷,能让他隐藏这些年?”穆沐深呼一口气,在床边坐下,“嬷嬷,从我踏入宫牢的那扇铁门开始,我就知道大福其实不是大福了。”
冬青嬷嬷不解地看着穆沐,听她继续说:“还有我抽的那几鞭,以及他身上的那些伤。不会武功的人,是撑不了那么久的,也撑不住。还有他身上的夜行衣……”穆沐冷静地分析着,嘲讽地笑着摇头,“一个会武功,而且穿着夜行衣来去自如的人,怎么会是一句有苦衷就能解释得了的?”
“公主,既然是别有用心之人,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一语毕,穆沐许久都未曾说话,最后,她仰起头,看着冬青嬷嬷,如孩提时那般软糯地问道:“嬷嬷,你会离开我背叛我吗?”
“不会。”冬青嬷嬷不假思索地便答,“就算所有人都对公主别有用心,背叛了您,老奴就算拼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也会站在你身边。”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承受着多大的艰难,都可以咬牙挺过,不流一滴泪,唯独那一两句温柔的安慰和诺言,会在瞬间击溃你所有的防备,让你就在这样的一个温床里,红了眼眶决了堤。
穆沐低下头,忍住喉咙哽咽,点了点头,似是在自言自语道:“那就好……那就好……”
大福直到最后也没能吐出一个字,在送往刑部的路上,他憋气而亡,自我了断。这是一种怎样的毅力,才能在死亡的最后关头,不松一口气?谁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那个印象中胆小怕事,做事却井井有条的大福,就在这样的无声中,自我了结了,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只言片语。
其实如果那一晚,没有李放布置的层层把守,守株待兔的话,大福是不会被发现的。可近来宫中的不太平,御林军总指挥的临时调换,让心细如发的李放,不得不防。
大理寺的地牢中,昏暗的烛火摇摇晃晃着。
黎沉坐在一方干燥的石台前,沉默不语。江公公静静地站在石墙的隔壁,也许久未曾说话。
“他一生隐忍,如今也隐忍而去,我尊敬他。”黎沉看着摇曳的烛火,喃喃道。
江公公在石墙的那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惋惜道:“其实,就算他的身份暴露,我想阁主你应该也不会怪他的。”
“嗯,”黎沉也重呼了一声,“若说宿命本该如此,可谁人不都是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
话落,整个地牢,都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江公公轻声问:“阁主还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白鸽那边已经出发了吧?”
“嗯,算时间的话,应该是这两日就出发了。”
“再等等吧,现在,这里才是最清净的地方了。”
刚刚封后的茹妃,虽终于住进了永宁殿,但却在最一开始,就被禁足在了那里。楚王也不过去看她,只留下一言道:“事情真相大白那日,定会给爱妃一个交代。”
可是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楚王就算再愚笨,也看得出来了。但他又无可奈何,这个国家,和这个皇位,牵扯的东西,不是一两句是非黑白就可以解决得了的。所有的因果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他不过动个手指头,就可能会风云大变,物是人非。他,不敢冒这个险。
穆尔清请愿去了大理寺全力调查先后猝死一案后,就忙得昏天暗地,没日没夜。原本如清竹般爽俊的那张脸上,不知何时,竟也慢慢爬上了沧桑。
结果已经心知肚明,唯独取证,却难于上青天。偏偏最需要外援的时候,鸿悦酒家又出了事情。
姜掌柜的忽然消失,给了穆尔清一个沉重的打击。就像是失去了最有力的一条臂膀,也像是失去了最得心应手的一把利刃,单枪匹马的他,在这个早就织好的圈套里,被搅得晕头转向。
周达临时接替了姜掌柜的位置,在酒家的打理上虽没有差错,但在帮助穆尔清调查取证的时候,却困难重重。他懊恼地觉得自己很没用,可无济于事,不管他如何懊悔,无能为力的事,就是用再多的力气,也办不到。
大约半月之后一个深夜,穆尔清才从大理寺回到东宫。刚一进殿内,他便径直往书房而去,他拿着近一年的各大药铺的记账册子,来回地翻,想要找到夺命散到底是从哪里流入茹妃手中的。
奉茶宫女悄然来到他的身边,一开始他未曾察觉,直到手背触碰到了温热的茶水,他才想起抬头看上一眼。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人。
“原来奉茶的那个哑巴呢?”
“回殿下,玉儿姑娘今日晕倒了,现在在屋内休息呢。”
“晕倒?”穆尔清粗眉一皱,紧张问道:“怎么会晕倒?怎么晕倒的?可曾请过太医?”
宫女为难地面色通红,低着头,说话的声音都细小了几分:“回殿下,太医……是不能给宫女出诊的。”
“那她就这么晕倒了,没人管?”
“不是的殿下,嬷嬷已经去喊了医女来看,可是医女说太忙,走不开,所以明日过来。”
话还未说完,便见穆尔清提步就要往门外走去,奉茶宫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就地跪下,声都不敢再出。
穆尔清刚一走出书房,迎面便碰到了掌事公公,公公行礼后道:“殿下,大学士今日午时送来一封信。”
“放着,有时间再看。”
穆尔清说着话,跨步就越过了那公公,公公连忙追在他身后道:“可是大学士说这是有关先后的事。”
话落,脚步停。
穆尔清看着宫女寝殿的方向,不耐地啧了一声,而后甩袖转身,对着公公伸出了手,“信呢?”
“这里。”公公恭恭敬敬地将信封递上,补充道:“书房似乎太暗了,老奴去将灯油添上,省得殿下伤眼睛。”
说着,公公退步离去,走入了书房。穆尔清朝宫女寝殿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最后又轻叹了一声,转身也走入了书房。
“太子殿下垂鉴:
吾听闻先后猝死之由,惊呼所以,难平愤怒,故自作主张暗中调查,得一药坊客册,个中端倪已显。又寻得一旷世奇才,可在亡者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件物事中验明夺命散之毒,若殿下需要相助,还请至大学士府一叙。
叩
大学士李航亲笔”
不过短短几行字,穆尔清却已看得是手心出汗,心中微动,拿着信张的手指,也似有微微颤动。若李航信中所言属实,那离得到真相证据的那天,便已不远。想至此,穆尔清只觉眼眶发热,喉头哽咽。
初冬的深夜,连空气都是凉的。
穆尔清孤身一人走在东宫的游廊内,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那笔直宽厚的背影,也在这黑暗之中,显得格外落寞。
他走到宫女寝殿的院门停下,发现里面已是漆黑一片,他靠在月亮门上,没有发觉青色的胡茬儿已经慢慢爬上了他的脸庞。周围都是死一般地沉寂,唯有冷风从他的袖口领口穿过,钻入他的皮肤,让他的身体如被扔进冰窖一般冰凉。
不知站了多久,换岗的宫女们窸窸窣窣地在屋内亮起了星星烛火,穆尔清缓缓动了一下身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寝殿中走了去。
“来了也不知来看看我?”萧钰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穆尔清猛然回头,发现身着白色里衣,只披了一件薄外罩的萧钰忻,正如初见时那般,妖媚地看着他。
他大步朝萧钰忻走去,将身上的锦缎披风快速解下,为她披在了肩头。萧钰忻低头,伸手摩挲着披风的绳带,浅笑道:“多日不见,还以为你都把我忘了。”
穆尔清想要否认,却发现话到口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顿了顿,他环视了一眼四周,而后牵着她的手,往自己寝殿中走去,“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
萧钰忻倒也听话 ,乖乖儿地任由他将自己拉走。
刚一入寝殿的门,穆尔清便将萧钰忻一把搂在了怀中,萧钰忻也回拥着他,二人都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良久,穆尔清才开口问道:“听说,今日晕倒了?为何?”
“无事,姑娘家家,体弱多病也是有的。”
“那你现在可还有不舒服?”
“无事,”停顿了一秒,萧钰忻勾起一边的嘴角,狡黠笑着,“抱着你就什么都好了。”
话落,只见穆尔清深呼了一口气,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些。
“查得怎么样了?”
闻言,穆尔清摇了摇头,他的面与萧钰忻的耳朵轻贴在一起,相触的肌肤有着微微发热。
“萧钰忻。”
“嗯?”
“与我成亲,可好?”
问话刚毕,便见刚刚还甚是温情的空间里,温度陡然下降。萧钰忻僵硬在穆尔清的怀里,久久都没说话。
直到穆尔清再次道:“萧钰忻,与我成亲吧。”
萧钰忻将穆尔清轻轻推开,面上虽还有笑意,却已不再似之前那般坦然了。她往后退了一步,反问:“你要让一个艺女做你的太子妃吗?”
穆尔清紧盯着萧钰忻的双眸,没有答话。
“将来若你登基,你可为我反抗百官,不顾我卑微的身份,让我做皇后吗?”
穆尔清盯着她双眸的眼神里,忽地现出一丝不安,还未等他开口回答,萧钰忻却浅笑着摇头,替他答道:“你不能,尽管你愿意,但是你不能。”
此话不假,但也的确伤人心。
伤了穆尔清的心,更是伤了萧钰忻自己的心。
“穆尔清,我喜欢你,”萧钰忻看着穆尔清的眸子,又朝他靠近了些,她伸手抚在他的脸颊上,指尖划过他面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渐渐出现的青色胡茬儿,“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对自己的身份没有办法,对你的身份没有办法,对我们之间的一切阻碍没有办法,对你将来的所有无可奈何,没有办法。”
“所以……我们到此为止吧。”顿了顿,萧钰忻依旧笑得妖冶,可那狐媚的眸子里,却好似多了几分苦涩,“穆尔清,我们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02
萧钰忻说的结束来得太过突然,却又是那么的预料之中。穆尔清还未回过神儿来,便见她欲要抽身离去。他慌忙地拉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些嘶哑,也带着些恳求,道:“不要。”
不过两个字,似乎就已将萧钰忻的心防全部击溃,她顿了顿,心中有着半秒的犹疑,可瞬间,她又更加坚定道:“不要?可是你能怎么办?”
“我可以让你做太子妃,乃至皇后。”
“那李念秋呢?我与她谁是正?谁是侧?”萧钰忻的反问,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穆尔清的心口,他沉默着,却见萧钰忻的双唇一闭一合,继续道:“今日午时我看见大学士府中送来信了,穆尔清,他们能给你想要的,无论是先后猝死的真相,还是你日后登位的保障,他们都能给你。可是我不能……”
“那又如何?这帝位,我本就不稀罕。”
“可是你不惜交出御林军兵权也要为你母后讨回的公道呢?那也不要了吗?”
穆尔清沉默了。
萧钰忻伸手,将穆尔清拉住自己另一只臂膀的手推开,“穆尔清,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话落,萧钰忻对着穆尔清浅笑了笑,而后转身推门而去。
她是笑着的,可那眼眶,却又分明是有泪的。
穆尔清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是正如萧钰忻所说,他没有办法。
穆尔清宣布要与大学士李航之女李念秋大婚的消息,就在李航来信之后的第三日告知于天下了。穆沐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只是在剪窗花的时候,双手微顿了顿,而后再无其他任何反应。小文不解,想要追问穆沐看似毫不关心的理由,可冬青嬷嬷的一个眼神,却让她将所有想问的话,憋回了喉咙。
大婚定在半月之后,庆幸的是,自从大告天下开始,穆尔清搜集证据的速度就开始快了起来,甚至可以用不费吹灰之力来形容。
楚王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些证据,沉吟了许久,而后缓缓道:“你就要大婚,国不可无母,待那日过后,朕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因为迟迟都未能证明是邓卓将穆芸带走的,故此,在穆沐施加了多番压力之后,大理寺终于以无头案而告终了。
黎沉从大理寺出来的那天,空气虽比往日又更冷了一些,但难得的是个大晴天。穆沐不知在楚王那里使了什么法子,哄来了便衣出宫的赏赐。当黎沉走出大理寺,看见阳光下对着自己傻笑的穆沐时,一直坚硬如铁的心,瞬间就化了。
“你怎么来了?”黎沉朝穆沐走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穆沐没有躲闪,反而跳着扑倒了黎沉的怀里,黎沉稍惊了一惊,而后忍笑搂住了她。
“这里可是大街上,你怎就不注意形象?”
“反正我现在是男儿身,有何畏惧?”
黎沉的双眼弯成一道好看的弧度,他拍了拍穆沐的背,“好了,就算你现在是男儿身,但是大家都看着呢,而且,别人也不瞎。”
穆沐面色红了红,然后终于将挂在黎沉脖子上的双手放了下来。她用头顶着黎沉的胸口,甜腻道:“你为何见了我,一点儿都不欣喜呢?”
“谁说我不欣喜?”
“你都没有很激动。”
“内心激动,无法表达。”
闻言,便见穆沐刹那就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她的眸子好似会发光,看着黎沉时,瞳孔里映着的黎沉的人影,格外清晰。
“你怎么这么随便就出来了?都不带个人?”
“带了啊!”穆沐回头看去,“诶?清欢呢?刚刚还在。”
“就带了她一个?”
“带她一个,顶过带一队御林军。”
“倒也是……”黎沉看着穆沐,好似怎么也看不够,看着看着,忽然就发现,此刻的自己,还真的挺像一个傻子的,于是就抿嘴笑了起来。
穆沐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逼问道:“笑什么?”
“没,见你甚是欢喜罢了。”黎沉温文尔雅地说出这句话,刚刚还沉浸在重逢喜悦里的穆沐,刹那就红了脸,黎沉轻柔地又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往她身后看了去,“怎么也没带个服侍的人?”
“清欢啊,有清欢就够了。”
“她只会舞剑,怎还会照顾你?”
“她怎么就不会了,她什么都会。”穆沐说着,又撇了撇嘴,“小文才什么都不会呢,带她出来也添乱。”
言至于此,黎沉也不再啰唆如老妇,他看着穆沐,一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道:“你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接我吧?还想做什么?”
“还想吃东街的糖葫芦,还想去西街听一场戏,嗯……还有还有,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冬日里的大楚,是个潮湿的冰窟窿,一不小心,就会寒风入骨,尽管此刻阳光普照,但光线未到之处,仍旧湿冷无比。
此时,京都的街上店肆林立,车马粼粼,人流如织间,穆沐轻盈而欢快地穿梭在街上的每一处,黎沉与江公公跟在身后,看着她,宛如看着一个自己疼爱多年的孩子。
许是只有在黎沉面前的时候,穆沐才有可能找回当初小女孩儿的样子,尽管此时的她,年纪依然不大,但繁多而沉重的事情压在她的肩上,让她早就老成而敏感。
经过鸿悦酒家的时候,穆沐的脚步停滞了,黎沉快步上前,问她是否想要进去坐坐,却见穆沐摇了摇头,扬着笑脸道:“今天就不了,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糟心的事儿呢?走……”穆沐说罢,牵起黎沉的衣袖就往别的街道跑去,就是这一刹那,黎沉坚持了多年的决心,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或许,是他错了。
他错在,不该将那些令人恶心的计谋,算计在她的头上。
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别无退路。
吃了糖葫芦、点心、杂食,看了木偶戏、听了小曲,在宫外的一天,好似过得特别快,时间怎么挤都不够用。
傍晚的余晖渐渐撒在楼阁飞檐之上,穆沐雇了一匹快马,与黎沉同乘一骑,来到了京郊,穿过了那片树林,进了那座山,然后,站到了她曾经到过的悬崖边上。
护城江一如往日,不息地奔腾着。穆沐牵着黎沉的衣袖,指着那条江,说:“好看吗?”
黎沉嘴角微微勾起,“好看。”
“还有个更好看的地方。”话音刚落,便见穆沐一把拨开了崖边的草丛,指着那条根本就不是路的小道儿说:“跟我下来。”
穆沐轻车熟路地带着黎沉下了悬崖,站在了断崖石上,宽阔而壮美的景色瞬间便涌入了二人的视野,穆沐张开双臂,放松地转了个圈,问道:“好看吗?”
“好看。”
“什么好看?”
“你好看。”
话落,穆沐愣在原地,有些害羞地红了脸。她低头笑着,然后假装没听见一般,往石洞内走去,边走边喊:“陶仰!陶仰!”
石洞内空无一人,唯独那四颗夜明珠,将洞内照得亮如白昼。穆沐的喊声在石洞内回荡着,一声一声,悠远而空旷。
“怎么没人?”
“你在找谁?”黎沉轻声问道。
“一个青衣大叔,救了我好几次,却不肯留下真实身份的好心人。”
黎沉嘴角上扬,问:“还有这种好心人?”
“有啊,就这个怪物呗……”
“你说谁是怪物?”爽朗的一声质问,从石洞最里边的屋子传来,陶仰依
旧一身青衣,怀抱长剑,一副闲散闲人的模样,他伸了伸懒腰,朝二人走来,“上次你不告而别,害我平白无故担心了好久,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自己倒跑来了。”
“谁要你关着我的?我当然得跑啦……”
“既然跑了,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因为舍不得这里啊。”穆沐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陶仰也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她,又摇了摇头。
“哦,这是黎沉,我朋友。”
穆沐忽然指着黎沉,对陶仰介绍,陶仰的笑意缓缓隐去,而后朝黎沉拱了拱手,道:“兄台好。”
“好。”黎沉也微微颔首,作为回礼。
“我就来你这儿坐坐,不会吵到你的,你继续睡吧,我们出去啦。”穆沐说着,就要拉着黎沉往回走。
陶仰急道:“外面凉,就在这里聊会儿多好?”
“护城江可比这夜明珠好看多了。”
穆沐继续朝前走去,伸手又朝身后摆了摆手。
陶仰继续不依不饶,“诶……外面凉,要不我陪你们去坐会儿?”
“你一把老骨头了,别感染风寒了。”
“没事,我这身体强……”
“我们就只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没关系的。”黎沉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陶仰道。见状,陶仰也不好再阻拦,只能随那二人去了。只是那眼神,却还是不放心想要窥视的模样。
傍晚的余晖晕染着整片天空,风已经愈发的肆虐了,刮着穆沐的黑色锦袍,穿过衣服直入她的毛孔。她坐在断崖石边上,晃悠着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黎沉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而后将自己的白色锦袍裹在了她的身上,还双手将她环在了自己的怀里。
一直面含笑意地穆沐刹那有些怔忡,她低头看着那双将自己圈着的骨节分明的手,有些小窃喜地抿了抿唇。
“怎么,只许你挂在我身上,就不能让我占一下你的便宜?”
“能啊能啊,你占啊你占啊。”穆沐几乎想都没想地就脱口而出,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不然黎沉不会笑得连胸腔都在振动了。
她恼羞成怒地用手肘抵了抵黎沉的肚子,黎沉假意吃痛抽了一口气,穆沐立马就要转身看他怎么样了,可是还未等她转过来,便只觉整个人都被黎沉的怀抱紧了一圈。
“别动,我就想这样和你待一会儿。”黎沉的下巴抵着穆沐的头顶,双手抓住了她不安分的双臂,轻言细语但又带着些霸道。
穆沐咬了咬下唇,而后紧抿着,似乎是在忍笑,可是喜悦啊,你捂住了嘴巴,它还是会从你的双眼中跑出来的。
此时的穆沐,双眸似是天空上掉落的星星一般,亮得让人心颤。
“阿沐。”
“嗯?”
“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无论……我做了什么?”
“嗯……我得想想,”穆沐故作深沉地考虑了会儿,“如果你一直哄着我的话,我大概可能或许会吧。”
“我会哄着你。”
“嗯。”穆沐喜不自胜,嘴角都差点儿咧到耳后根了。
“阿沐……”
“嗯?”
“谢谢你。”
话一出,穆沐就只觉自己心头一跳,她忽然无来由地不安,她想要从靠着黎沉的怀里坐起身,却被黎沉禁锢得不能动弹,她有些慌张地问:“谢谢什么?”
“全部。”
03
在子夜闭宫的时候,穆沐与黎沉赶了回来。此时的宫中,静得就像空无一人一般,只有那盏盏灯火,在努力地证明着这里繁荣的模样。
穆沐与黎沉在兰台的东侧院门口分别,穆沐与其分开时的模样,就像幼时被太师抢了最心爱的小玩意儿一般,失落与思念汹涌而来。
“明日见。”黎沉看着穆沐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浅笑道。
“嗯,明日见。”
黎沉抬眼,看向穆沐,而后又甩了甩袖子,说:“还不走,就能看见第一场雪了。”
黎沉说话时的白气氤氲着随后飘散在空中,被甩了甩袖子的穆沐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黎沉的衣袖没有放开,霎时就涨红了脸,转身往正殿跑去,边跑边道:“明日见!”
黎沉看着穆沐逃开的背影,没忍住笑了,他温柔地笑着,喃喃自语道:“明日怎么还没来啊……”
许是黎沉去大理寺的那段时间去得有些久了,重逢后的二人比往年的任何一刻还要亲密。穆沐每一日睁开眼睛要问的话,就是:“黎沉起床了吗?”而每日,穆沐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样的答案,“起了,在外面候着。”
此时的穆沐,就会立马弹跳而起,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物,洗漱完毕,然后坐到餐桌前,看着黎沉,享受每一个早晨,而后开始每一天。
这样的日子,快活得穆沐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如果不是穆尔清大婚那一日的来临,她大概就会任由自己沉溺黎沉温柔旋涡里,死在他的爱里。
半月不过短短一瞬,穆尔清大婚那一日,茹妃依旧以绘德皇后的身份与楚王一起,接受了太子与新太子妃的朝拜。
那一日,天空终于飘下了细末的白雪,纷纷扬扬的,很是漂亮。整个紫禁城都笼罩在白雪喜事的氛围里,唯独东宫,不见任何喜意。
可就算穆尔清如何不愿,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当他在乾清殿迎到新太子妃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就在那场白雪之中,萧钰忻一身宫女服饰,远远地看着自己,一如当初那般的笑容,看着自己牵过了李念秋的手。
李念秋根本就不是民间流传的那样惨不忍睹,相反地,她窈窕身姿,婉约面孔,堪与当年的娴妃一争高下。穆尔清虽疑惑民间为何会流传那样的谣言,但却也不好奇,毕竟当时的他,根本就无心理会站在自己身边的太子妃到底是何长相,他一心想着的,是等处置了茹妃,再光明正大的将萧钰忻娶进门,而后一心一意对付随时都有可能反叛的穆西忡。
如果当时,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话。
喜宴整整开设了三日,整个京都大赦无大错的罪犯,每家每户都领到了赏银几钱,大楚上下,无一不为太子大婚而喜悦着。
黄色旗帜与红色灯笼布满了整座城,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三日有余还未停下,行人走在路上时,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好似都在庆祝这风波不平的一年终于过去,一切,都好像真的已经过去了。
自从李念秋入住东宫之后,进穆尔清书房磨墨奉茶的事情,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虽言语不多,但好在聪明莞尔,不过穆尔清一个动作,便总能猜到他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两个人相知相伴,相敬如宾的模样,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大婚后的第四日,穆尔清在书房正在写参茹妃谋害先后的奏折,停顿之时,余光瞟到一旁默默无言的李念秋,便随口问道:“你可知民间关于你的谣言?”
“知道。”
“那你可知那谣言是为何而来?”
李念秋眉眼如水,轻轻一笑,刚刚张口准备回答,便听屋外传来了阵阵惊呼。穆尔清拿着奏折一角的手微微停顿,而后猛地起身,朝屋外走去,刚一打开门,滚滚白雪便如猛兽一般涌入了屋内。
“太子……太子……”
掌事公公连滚带爬地跑到穆尔清面前大喊着,穆尔清眉眼紧蹙,不悦问道:“何事?”
“打……打进来了……”
“什么?”
“北唐……北唐的军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现在已经到了京郊了!”
穆尔清心中咯噔一声,拔腿就往东宫门外走去,李念秋追在身后,喊道:“殿下!”
穆尔清连停都未停,没有理会。独留李念秋一人,站在空荡的走廊里,看着那个骁勇身姿的背影,暗自喃喃:“谣言是臣妾放出去的,因为臣妾想嫁予自己想嫁之人。”
北唐军队忽然冒出,直攻京郊的事情瞬间满城风雨,百姓惶惶而恐,躲在屋内不敢出门,大雪似要将整个京都掩埋,而京都城门之外,军火却已烧得满天红。
消息传到兰台之时,穆沐正好在前往东侧院的路上,听到消息的他,立马想要告知黎沉,而后一齐想个万全之策,可她一到东侧院,却发现江公公与他,都不见了。
穆沐顾不上细想,跑出兰台就要往东宫而去,可谁知,刚出兰台的门,便见江素衣一身紫衣,赫然立在那白雪之中。
“你安安心心待在兰台,哪里都不能去。”
江素衣的话,显然对穆沐没有任何说服力,穆沐瞥了她一眼,就要越过她,可是江素衣不知吃了什么东西,执着得不像话,而那眼神,也丝毫不像往日的那般的风情万种。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外面太乱,你不能出去。”
“都要打进宫里来了,你让我坐以待毙?”
“那也不关你的事。”江素衣的坚决与穆沐出奇的像,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寒风吹过,穆沐死死盯着江素衣,终于回过了神,道:“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你娘亲。”
“我没有娘亲!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人,不需要娘亲,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穆沐斥着,手指已慢慢摸到了腰间的白玉鞭,“你让不让?”
江素衣眼看着她握住了长鞭的手,嘲讽一笑,“你有本事,就将我抽死在这里,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平淡的语气,却威慑力十足,一旁焦急的嬷嬷,终于知道穆沐这股子劲从哪里来的了。她上前一步,劝解道:“公主,娘娘是担心你,我们还是先回兰台等消息吧……”
“让开!”穆沐无视冬青嬷嬷的话,径直对着江素衣命令道。
江素衣不怒反笑,“我不让。
“清欢,”穆沐往后退了一步,喊道。话落,便见萧清欢手持长剑站在了穆沐面前,此时江素衣也拍了拍掌,掌声刚落,便见从宫廊后方跳出了一群蒙面人,站在了兰台一众人等面前。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别怪我以多欺少了?”
江素衣的话刚说完,便见萧清欢已经抽出了长剑,开始与蒙面人过招儿。而穆沐也面色一凛,迅速加入了战斗。眼看着蒙面人倒下得越来越多,穆沐给了萧清欢一个眼神,然后迅速往宫廊前方飞奔而去。
此时,不知何时江素衣已经站到了宫廊前方,穆沐欲要越过江素衣,却在飞身而去之时,被江素衣一把扯住了锦袍。
穆沐又被拉回了江素衣面前,她气急,抽出长鞭凌空一挥,瞬间便将江素衣衣物划出了一道破痕,万幸的是,江素衣的身体,却没有受到半点儿伤害。
此鞭一出,着实是吓坏了一旁的宫人们,众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皆怔怔地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我再说一遍,若你还不让开,我定让你这蔽体衣物沦为一块破布。”
江素衣没有说话,反而闭上了眼,张开了手,一副任由穆沐打骂处置的样子。穆沐不耐而烦躁的啧了一声,侧目一看,退后了几步,就往墙壁上奔去。
谁人能料到穆沐当真会不顾身份地就在兰台之外的地方飞身而跑呢,众人惊呼间,却已见穆沐到了江素衣的身后。江素衣回过神儿来,转头一看,才见穆沐早已跑到一米之外。
御林军已经由四大侍卫紧急成队,将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四门分别把守,可总指挥的命令未下,众人只在四大门前集结,却再无半点儿动作。李放在午门前焦灼踱步,不断地派人去催拿着兵符的十三皇子穆尔竞,可当初将御林军兵权转交出来时,本就是楚王的权宜之策,所以那十三皇子穆尔竞,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小毛孩儿。
眼下,那小毛孩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兵符,所有的御林军就只能原地待命,派出寻找穆尔竞的侍卫已是一个又一个,可是没有消息的,也是接踵而至。
寒风呼呼地刮着,京都城墙之外的军火已经被风吹了进来,一时之下,满城叫苦连天,躲避不及。
穆尔清一出东宫就直接去了御林军的防守角楼,此时,袁山正全副武装地站在那里,等候穆尔清的下一步命令。
穆尔清从角� �下来,看见袁山便道:“紫禁城外的御林军需要兵符才能调动,兵符拿到了没有?”
“没有,听午门那边说,已经派人去寻了,可是穆尔竞不知道去了哪里。”从前一向懒散的袁山,此时变得格外正经,他一脸肃穆,眸中夹杂着悲壮的严阵以待。
“父王呢?”
“殿下……酒还未醒,在养心殿歇着。”
话落,刺骨的风穿进穆尔清的耳膜,直达心脏。他咬了咬牙,说:“你先派人去宗政府通知林子昆,告知他前去城墙集合,我找到兵符,稍后就去。”
“是。”
“还有,命所有还在紫禁城宫内的御林军做好防守准备,万一……京都城墙守不住,切记,要带人将父王和阿沐保护好,还有萧……”
李放等待着太子的下一句,可穆尔清沉吟了许久,却也只摆了摆手,说:“去吧。”
“……是。”
战鼓号角响彻了整个京都的上空,穆沐赶到午门的时候,李放已经整顿好了御林军,随时准备应战了。见她前来,站在防守角楼的李放立马飞身而下,蹙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王兄呢?”
“殿下去找兵符了。”
“不用去了,昨日穆西忡与父王一起饮酒,临走时,穆尔竞说要去宫外看雪景,跟着穆西忡出宫去了。”穆沐微喘着气,焦躁道。
“昨日酒宴你也在场?”李放出声,莫名地有些不悦。
“没有,我昨日与黎沉在梅园赏雪赏得晚了些,回宫的时候,碰到了穆尔竞,就随口问了他身边的嬷嬷一句。”穆沐悔不当初,“他一直都喜欢拿穆西忡当由头出宫,我怎会就想不到昨日那么晚了,定是有蹊跷呢?”
“哦,”李放不自在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好好去兰台待着吧,上战场打仗是男儿的事,你虽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但还轮不上你。”
“三脚猫?”穆沐语气中满是挑衅,但这时候也懒得再与他斗嘴,“兵符找不到,你们准备怎么办?”
“你不是说兵符在王爷那里吗?我派人去取就是了。”
穆沐一脸懵懂地看着李放,脑门儿上闪过无数个问号,“你难道现在还不知道那些北唐的兵是怎么到大楚境内的吗?”
“怎么?”话刚问完,李放就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有在境内为他们开辟道路之人?此人……是王爷?”
穆沐没有回答, 只一脸你终于懂了的表情看着李放。李放微顿了顿,立马转身对着手下的一个侍卫道:“赶紧通知其他三门,见到相国王爷带的宫外御林军,切记不要开门。”
话音刚落,便听东华门处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李放与穆沐相视一眼,心中同时道:完了。
而后便见二人提步就往东华门跑去,穆沐眼尖,看见旁边正有一匹通风报信的快马,立马飞身而上,几步之后,就到了李放跟前,“你跑去做什么,午门不用守了?”
李放被穆沐的这一吼,镇住了神,他缓冲了几步停了下来,看着穆沐骑马扬长而去的身影,抓了抓头,烦躁道:“我这是傻了?”
04
穆沐骑马,不消片刻,便到了东华门处。此时的东华门,被门外的攻门车一次次又一次次的撞击着,站在角楼的侍卫,不停地吹响着号角,请求支援,可是其余三门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抽得出精力帮助这边。
穆沐抽出长鞭,想要挥鞭勾住门梁飞身上楼,可此时,穆尔清匆匆而来,赤手便接过了她挥下的长鞭,穆沐看清来人,翻身就又回到了原地。
未等穆沐开口质问,便只听穆尔清一声怒吼:“你不在兰台好好待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敌人都到脚下了,我还窝在那破屋子里做什么?”
“阿沐!不要任性。”
“我没有任性,我认真的。”穆沐盯着穆尔清的双眸,一字一句道。
穆尔清扶了扶额,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而后挪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双肩,“阿沐,上战场,乃男儿的事,你只需要在最后关头保护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听话。”
“可是我自己活着,大楚却没了,我要去在哪里活下去?”
“阿沐……”穆尔清眼眶泛热,愧疚道:“是王兄疏忽了,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王兄,你让我上去吧,求你了。”
穆尔清沉默,眼神却异常坚定着摇了摇头,可穆沐盯着他的目光,却诚恳恳切。
“你去将所有皇子聚集到养心殿,守在那里,城门万一守不住,阿沐,他们……就交给你了。”
这最后一句,让穆沐一直慌乱的心,蓦地就镇定了下来,可这镇定中,却藏有太多的心酸与悲怆。
她滚动了喉头,哽咽了几秒,可双眸却清明如常,“好。”
应道,便见穆沐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王兄,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穆沐在心中一直默念着这句话,而后挥起了马鞭,加快了速度。
到达养心殿的时候,穆沐发现差不多所有的皇子皇女都已经聚集到了这里,楚王刚刚酒醒,半梦半醒间,看着满屋的狼藉与焦躁,不敢相信道:“谁打进来了?”
“北唐……是北唐打进京都了啊陛下。”黄默为在一旁焦急地直甩拂尘,众人听到此话,又是一阵哀号。
穆沐走进屋内,环视了众人一眼,楚王见穆沐前来,立马从座位上起了身,喊道:“阿沐,快去将你母妃接过来!她在江台殿,一定会怕的。”
“父王……”
“快去啊!”楚王焦急怒道,话毕,发现自己语气好像有些过重,立马软和了下来,哄道:“阿沐乖,快去将你母妃接来,她一人在那里,朕不放心。”
“……好。”说着,穆沐转身便出了门。
狂风呼啸在耳边,滚滚白雪落在穆沐的脸上,她迎风而驰,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快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一直盯着前方时,余光却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马腿趔趄好几步才终于站稳。
“穆葵!”穆沐看着风雪
中匆忙而奔的那个身影,喊道:“你往那边做什么去?那边是午门!你去养心殿!”
穆葵左右环望了一下,而后像是鼓起勇气般,跌跌撞撞地朝穆沐跑来,“姐姐,你带我从午门出去吧。”
“外面兵荒马乱,你去外面找死吗?”
“姐姐,我求求你了,你让我出去吧……”
穆葵一向温婉的样子,在此时全部化成了哀求,她看着穆沐的双眼似是有泪,穆沐紧抓着缰绳,认真问道:“你要出去做什么?”
穆葵细眉紧皱着,双眼也毫无规律的转动,可当她闭眼睁眼又闭眼之后,却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此时,只见她猛地就在穆沐眼前双腿跪下,道:“姐姐,今此一战,林将军就算不是没有归在王爷旗下,也定逃不了被反叛的命运。若成功了,他的确可能是下一个大楚的开国将军,若不成功,他定会被流放。姐姐,我恳请你,让我出去劝劝他……”
“你?”穆葵的话,让穆沐还以为穆葵早就与林子昆私订了终身,想到既然二人早已情投意合,当初林子昆还放任林甫义接受楚王的赐婚,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冷漠着眉眼道:“你劝得了他吗?”
穆葵沉默了,她低垂着眉眼,看这地面越积越厚的雪,想了一会儿,才道:“当日他十五岁便出征边城,送别晚宴上,我便心属于他……”
“那时你还未满十岁啊?”
“可是那又如何?”穆葵扬头,看着穆沐,“就算当时我不过幼儿年纪,就算当时我只见过他一面,我也知,这一生,非他莫属。”
“那当日,父王赐婚我与他,你……”
“对,我是嫉恨于你,”穆葵冷笑着,全然没了当初的温婉,“所以我将你与黎沉苟合的消息告诉了穆芸,我知道,那个傻丫头一定会做我的传声筒,将此事告知于天下,我成功了啊。”
穆葵笑着,笑出了眼泪,“宗政府不是立马就退婚了吗?我成功了。”
“穆葵……”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因为我是穆尔崖的胞妹,你从未待我真心过,所以,我不过在背后说了你几句话,争取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分吧?”
穆沐坐在马背上,收回了看向穆葵的目光,她看着满眼已成白色的宫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沐,我虽是穆尔崖的胞妹,但与我一同长大相伴的却是你,你一直防范于我,难道你就不觉得亏欠吗?”
“我从未对不起你,何来的亏欠。”
话落,穆葵僵在了原地,她伸手一把抹去了面上的泪,而后往后退了一大步,“好,既然是我亏欠你,你不帮我,我不怪你,你走吧,不要管我,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说着,便见穆葵提步又要往午门的方向走去,穆沐掉转马头,大喊:“站住!”
穆葵以为穆沐是改变了心意,立马就停住了脚步,可谁知,穆沐却说:“你不能去,外面太危险了。林子昆若是心中有你,自会来宫中找你,若没你,你去了也是无用。”
此话似乎是戳中了穆葵心中最柔软的那条防线,她紧捏着双拳,不发一言地就要继续往前走去,穆沐着急,挥鞭禁锢住了她,将她拉倒在地。
穆葵倒在雪地上,看着白茫茫的天空,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滑下,落在软软的雪地中,化为乌有,她觉得天空的光亮有些刺眼,于是紧闭上了双眼。
“穆沐,既然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告诉你也无妨了。”
此时,穆沐已经从马背上跳下,走到了穆葵身边,她刚想蹲下,将穆葵扶起,便听她道:“你以为,邓卓带着穆芸私奔的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穆沐伸在半空的手,陡然停住,她站直了身子,低头看她,居高临下问道:“是你?”
“对。”穆葵嘴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还有,你与鸿悦酒家的联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所以你当日送了我手帕?”
“对。”说着,穆葵再次睁开了双眼,却见一条绣着黄色梨花白色巾帕飘然而至,盖住了自己的面。
“既然这东西你是别有用心,那这么脏的礼,我便不要了。”
穆葵苦笑着,伸手将巾帕拿在了自己手中,她紧握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我如此待你,你应该恨我,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
“我不恨你,”穆沐轻飘飘的一句话,让穆葵原本空洞的视线重新聚焦了起来,她看向穆沐,等待她继续说:“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权利,只是方法不一样。这些年,除却这些事,你这个人,我并不讨厌。”
说完,穆沐转身走到马的身边,然后翻身上马,她轻踢马肚,停在了穆葵面前,朝她伸出了手,“这些恩怨,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再找你慢慢算,可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上来。”
穆葵怔怔地看着穆沐,还未回过神儿,便见穆沐弯腰,伸手便拉扯住了自己的锦袍,将自己往马背上一带,而后只听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趴在马背上,只觉得颠簸。
不消片刻,待马停了下来,她才看见,自己已经到了养心殿的门口。刹那,她便发了疯。
“谁让你带我来这里的!我要出宫!我不要在这里,到死都见不到他一面!”
穆葵还在哭闹着,便被穆沐提住了衣服,往殿内走去。殿门一开,便见众人视线齐刷刷地定在了二人身上。
此时,萧清欢已经在养心殿候着了,见穆沐前来,立马便迎了上去。穆沐将手中的穆葵往萧清欢的方向一扔,道:“黎沉还没找到,你在这里守着,不能让穆葵跑了,也拜托你,看好所有人。”
说罢,穆沐转身就又要走入那风雪之中。萧清欢上前一步喊住:“你真的要去吗?”
穆沐转身,问:“嗯,怎么?”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萧清欢的语气,让穆沐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无比的温暖,她扯了扯嘴角,点头,“嗯。”
“……我知道了,”萧清欢面容有些苦涩,“那你去吧,保重些,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好。”
穆沐骑着马,满眼看见的,都是抱着包裹四处逃散的宫人。她没有精力去管那些人,眼中唯一寻找着的,是那个白色的飘然身影。可是,她几乎找遍了整个紫禁城,却依旧没看到他一点点影子。强烈的不安,渐渐袭来,身上的凉意,也越发的嚣张。
05
林子昆没有反叛,相反地,他还率先用自己身上的边城兵符带走了一部分的御林军,在京都的城墙之上与唐兵抗衡。可无奈,对方有备而来,京都内忧外患,明显无力招架。
不过短短一天,他手下的兵力就显然力不从心了。
“将军,兄弟们都撑不住了,不少已经又倒戈去了穆西忡那边,帮着摧毁宫门了……您看……”林子昆的亲兵许君满身伤痕与污垢,站在林子昆身边请示道。
林子昆看着城墙之下,一拨又一拨的唐兵,心里无比焦躁。京都已然这样,边城与其他的边境也定受到了其他的攻击。这场仗,谈胜利,乃是无稽之谈。
他重叹一声,看着被鲜血和火灰染成泥水的雪,举起手中长剑,身上银色戎装在风雪之中被吹得噗噗作响,“所有将士听令!”
“得令!”尚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将士们统一答复道。
“今日唐兵犯我大楚,汝等可愿意与我并肩作战,与他们同归于尽!”
“在所不辞!在所不辞!”将士手中的武器打在地上,噔噔作响,喊出这句在所不辞的所有将士,都是卫国之魂,将死之身。
“跳城门!”林子昆怒吼道,而后飞身下城,闯入了那乌泱泱的唐兵敌军中。他手握长剑,见一杀一,见百杀百,直到他的双臂已经麻木,直到站在他身后的弟兄,都一一倒去。
他愤恨,恨自己的父亲身为开国将军,却在最后沦为叛徒。
他愤恨,恨自己只听父亲的一召指令,就抛下了边城十万铁骑,来到京都只为尽尽孝心。
他愤恨,恨自己身为边城将军,却连穆西忡反叛都没能及时阻止住。
他愤恨,恨自己当日在鸿悦酒家,被夏智育等人拉着谈话时,未能当场就杀了那些早有异心的狗贼。
今日之报,皆由他疏忽大意而起。
他恨自己无能为力。
唯有将自己这条苟延残喘了二十多年的命在战场厮杀,唯有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全部奉献给这片土地,唯有将自己最后的热血洒在这座城里,方能解心头之恨。
可是啊,他对这残局,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唐兵敌军的戟插入他胸口的时候,很奇怪地,他脑中第一时间出现的是那个当初被父亲拒婚了的小姑娘。尽管当日的她,一脸高冷,无法靠近,御花园的相遇,也是咄咄逼人,送礼讨好时,也被她无情退还,尽管她如此可恶,但他依旧记得封后典礼那日,她偷笑的模样,记得她看另一个人时,柔软的眼神。
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就好了。
这么想着,征守边城、手握十万铁骑的大将军,终究还是倒下了。
他倒在了这乱世之中,倒在了反叛之人的贪欲之下。
他输了。
可是他却没有输掉自己心中的忠义。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京都城门失守,唐兵便如势不可挡般直逼紫禁城。四门之中,唯东华门就要被攻破,可其他三门的御林军,却依旧无法前去支援,因为一拨又一拨的唐兵,已经逼近。
此时,养心殿内,除了隐忍的哭泣,还有沉闷地叹气声,穆沐回到这里的时候,穆尔清也刚好焦急赶来。
“王兄……”穆沐看到穆尔清归来,立马就要迎上去,可穆尔清却无视了她,直接往楚王的位子上走去了。
“父王,紫禁城就要守不住,请您尽快跟儿臣离开这里。”
话一出,便只听屋内一片哀号。
“怎……怎么会……”楚王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现在外面联合唐兵来逼宫的,竟会是他一直信任的御弟。
“父王,已经没有时间了,请你你尽快移驾!”
楚王像是被抽了魂似的,失魂落魄地瘫在了龙椅之上,一直在屋内默不作声的茹妃,此时更是面色怪异。她低头焦急地想着,等会儿自己要如何脱身,可就在此时,穆沐却上前,一把将她揪了出来。
“作为我们亲爱王爷儿子的亲生母亲,皇后娘娘,该到了您上场的时候了。”
话落,只听刚刚还在手足无措的众人霎时就噤了声,茹妃惊恐地看向穆沐,狡辩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跟着我们出去就知道了。”
穆沐一把提着茹妃的衣襟,将已经无力的她拖到了殿中央。楚王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指着茹妃痛心疾首道:“朕……朕对你这么好!你竟让……”
一句话还未说出,便见楚王捂着胸口僵硬地就倒了下去。
黄默为在旁边惊恐呼喊,手忙脚乱。
穆尔清见状,立马往地上一蹲,道:“将父王扶上来,所有人,出养心殿,往西华门走,那里有条暗道,直通京郊。”
话落,便见众人立马抹干了面上的泪,争先恐后地就要往门外冲去,穆沐提着茹妃,穆尔清背着楚王,走在了最后。
冬青嬷嬷和小文一直跟在穆沐身边,此时,穆沐道:“你们两个先走,无论到哪里都可以,不要再管我了。”
“公主……”
“快走啊!万一你们和我在一起,被抓住了,那便只有死,你们自己逃,可能还会有命活下去。”
“公主,老奴说过,不管如何,老奴拼掉这条命也要和你站在一起。”
“嬷嬷,”穆沐很是感动,但现在却不是感动的时候,“我求你,带着小文快走吧,和他们一起离开,跑得越远越好。小文若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我是肯定不会放心的。”
“公主……”小文满是泪痕的脸,刹那间,又落满了泪。
穆沐心疼地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替她将眼泪擦干,“对不起啊,我竟然,还怀疑过你。”
“没关系没关系的公主……公主你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以后一定好好做事,不给您惹麻烦了。”
“嬷嬷,求你了,小文还小,不该与我的命运绑在一起,你带着她逃走吧,求你……”
穆沐一连说了好几个求字,熟知穆沐脾性的嬷嬷颤抖着满脸的皱纹,哽咽答应:“公主,保重。”
“保重。”穆沐紧紧地握了握小文和嬷嬷的手,而后催促道:“快点跟着他们。”
事实证明,穆沐的决策是对的。
当众人四分五散,最后只剩下几个皇族中人从养心殿走出来时,便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以及整齐的唐兵拦在了养心殿的殿前。
黎沉一袭银白色大氅在风雪中飞扬,那令人精绝的面容,在那雪光中,显得格外熠熠生辉,此时,他笔直地站在众多唐兵前,静静地看着穆沐,就像他已在这里等了她多年。
而就在他侧边,站着的,是已经叛变了的御林军和穆西忡,以及被他手下押解着的四大侍卫四人。
穆沐彻底蒙了,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可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将茹妃扔给萧清欢,然后愣怔地走上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着黎沉道:“黎沉,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黎沉没有作声,他的眉眼一如之前那般温柔,可感觉,却总是不一样了。
“穆尔清,你输了。”穆西忡眉眼带笑,他平静地往前走了一步,而后盯着穆尔清背后的楚王啧啧了两声,“陛下啊,您这是怎么了啊?”
“你!你……”楚王浑身虽已在抽搐,但尚存一丝意识,他颤颤巍巍地想要举手指着穆西忡,却发现举到一半没了力气,而后又垂了下去。
穆西忡见状,心中顿时爽快大笑。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穆西忡!”穆尔清双目赤红,脖颈儿上的青筋尽显,“父王一向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如此恶毒!”
“我恶毒?”穆西忡听闻又是一阵大笑,“当年,他用我身上流着的是辽金人的血,来逼我拱手相让我自己打下的江山的时候,你们怎么就没一个人说他恶毒?”
“他在位时,酒醉奢靡,致百姓于不顾,你们怎么就不说他恶毒?”
“现在我只是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了,你就说我恶毒?”
穆西忡笑着,眼中尽是狠戾与报复的快感。
原来,当年挥剑神勇的那个楚国皇子,就是穆西忡。当初,他带着兵带着命一仗一仗打下今日的楚国,可彼时整个楚国的百姓都被辽金人奴役过,因此若是知道他们的王是一个辽金人,定会立马起义,他就算执意坐上了那个皇位,也坐不安稳,更不长久。
而穆西萼,也就是当今的楚王,因抓住了这个漏洞,威逼利诱让穆西忡将打来的江山拱手相让,众人虽不解,但也只传颂了穆西忡高风亮节的好品行,他的委屈无人申诉,他不甘无人知晓。他只有隐忍,而这隐忍,便是这么多年。
穆西忡看着已经唾手可得的皇位,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得意,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喜悦。
此时,穆西忡又道:“穆尔清,今日你将你父王放下,交给我,我定饶你一条命。”
话落,只听一声鞭响,而后便见穆西忡反应十分迅速地侧身躲过,穆西忡笑眼眯眯地看着穆沐,一副长者姿态地,道:“阿沐,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小姑娘,不要这么粗鲁。”
穆沐没有理会穆西忡,转而看向黎沉,问:“不解释一下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似是在隐忍着什么,她声音哽咽,面容憔悴,过往的种种在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一点儿都没有停留。
“对不起。”
话落,只听一声鞭响,直直地抽在了黎沉的脖颈儿之上。那个高大身躯,连晃动都未曾有,就这么笔直地而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这一鞭。
“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解释。”
穆沐固执地盯着黎沉,可黎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穆沐点了点头,说:“好,你不说,我帮你回忆回忆。”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从未得过痴症?”
“……不是。”
“你告诉我,你好了的时候,在那之前……或许更久之前,你就已经好了?”
“……是。”
不过说了一个是,穆沐顿觉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她眼眶发热,好像下一秒,就会忍不住泪如泉涌,“你……宁愿将自己伤害成那般,也不愿说一句实话……就是为了今日这个局,对不对?”
“……对。”
话落,穆沐手起手落,白玉鞭赫然发出红光,抽打在黎沉的肩上。只见那白色锦袍,刹那就隐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痕。
“你与穆西忡,是何时开始开始往来的?”
穆沐死死地盯着黎沉的双眸,似是要将他看出一个洞来,黎沉却满眼愧疚与柔和地回看着她,不逃避,也不避重就轻地答:“他做的所有事,都有我的帮忙,只是他不知道……与他坦诚合作,是从当年皇后屠杀太医署一案被揭发开始。”
“就是疫情爆发的那段时日……”
“是的。”
“所以……杜子衡是你安排进宫的。”
“是。”
穆沐苦笑了一声,眼眶早就承受不住眼角泪珠的重量,顺流而下,“之后的秋叶图,其实是你故意安排放在我这里的?”
“是,”黎沉毫不避讳地答道,可那目光中,却已满是痛苦,“秋叶图是让北唐出兵的凭证,若是让他直接从我这里拿,他断断不会信我。”
“你还思虑得挺周全?”满是嘲讽的一句话,道尽了心酸,穆沐已经不想再问,也不想再知道眼前这个与她朝夕相伴了多年的男人,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还有多少事情利用了她。
这颗心啊,已经千疮百孔了,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摧残。
“阿沐……”
“不要喊我阿沐,”穆沐抬手阻止黎沉的继续说话,“我觉得恶心。”
翻滚着绒毛大雪已经渐渐停歇了,这看不到尽头的冬日,却是越发的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