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十二章 从未有的末路便是最后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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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邓卓去抢亲了?”兰台东侧院之中,穆沐看着黎沉惊问道。

黎沉蹙眉,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是想让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说着,还闭目侧听了听周围,见没有任何异常,便也就睁开了眼。

穆沐的脸上满是欣喜与激动,一点儿担心的样子都没有,“我就知道,就知道邓卓不会什么都不做的。”说着,她还跳下了软榻,抿嘴点了点头。

“可是你要知道,如果这次和亲失败,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的楚蜀联盟,可就要告吹了。”说着,见穆沐没有动静,黎沉又补充道:“虽然刚建楚的那几年,楚国横扫了周边一切小国,铁骑踏遍了整个中原,可是阿沐,这些年的大楚境况,你该看得清楚,这里……早就不是当初了。”

“我知道,”穆沐的面上也严肃了许多,“所以我才这么拥护王兄一直坐着太子之位,因为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可以真正为那些百姓着想。”顿了顿,“可是,除了楚蜀联盟,我们其实还有另一条路。”

黎沉陷入了沉默,他看着穆沐认真的侧脸,眸中似乎有万千风云闪过,良久他道:“你想让北唐完全归顺。”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句。

穆沐愧疚地看向黎沉,见他脸上堆满了苦笑,立马道:“抱歉……可这是我们最后一条路了。”

黎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此时穆沐继续道:“穆西忡想要叛变的心,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不管是刑部尚书的位置还是其他,他都不屑于争取,这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黎沉,若是王兄不再加快寻找他叛变的证据,大楚……是不是就要亡了?”

“可是,叛变未起,哪里来的证据?”

黎沉的话就像一记铁锤,猛地敲在了穆沐的心上。是啊,若是没有直接叛变,那不论找到了什么样的证据,那不问政事的陛下,也定会只将此作为朝内的派别争斗。届时,若茹妃已经坐上皇后的位置,那受到伤害的,恐怕只会有东宫。

“大皇子……你最近可注意过?”黎沉忽然开口问道。

穆沐稍愣了愣,“我听闻,他已经逃离大楚了,我与王兄也就没有过多的去寻找了。”

“徐昶是在他的手上没有的,蜀国现在费尽心思的找他,你觉得,他最有可能逃哪儿去?”

“北唐与大楚一向不和,若抓到他了,定会让他沦为……质子,蜀国也恨不得赶快抓到他,平、汉、闵、吴那边不是与我们这里相隔甚远,便是已经没有自主权归附了其他的国家,他更不会为了逃脱责任赌上更多的危险去那边,那只有……”穆沐细细思考着,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只有大楚!只有大楚就算抓到他了,还能保他一命,也能保护他不被此刻追杀!他还在大楚!”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黎沉淡淡道,仿佛刚刚的恍然大悟,不过都是穆沐自己思考出来的结果。

穆沐来回在软榻前踱步,焦急道:“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沐踱着步,老沉的语气与那张稚嫩的面孔丝毫不相符,“难道只是为了不让陛下追究他的失责?不对,就算追究了,也不会比他现在流亡在外危险。或许,是穆西忡将他藏起来了?穆西忡为何要将他藏起来?”

面对穆沐的头脑风暴,此时的黎沉却出奇的平淡,他抿了抿几口茶水,淡淡道:“鸟儿不能飞了,那便一定是翅膀受了伤,或者……被人抓了,关进了笼子里。”

话落,只听原本就静谧的屋内,更加寂静了,穆沐不敢相信地张了张嘴,道:“抓他?抓了他有什么用?”

“可能是因为想要毁灭,可他们二人的这种关系,我看……更多的是,和面对危险时,母鸡护孩子一个道理。”

“黎沉……”穆沐面上有些惊恐,“他要行动了……”

“或者?”

“或者,他已经行动了?”

见穆沐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黎沉终于松了口气,他放下了茶杯,紧盯着穆沐的双眼,“阿沐,邓卓可以离开,你也一样可以。”

“你想让我走?”

“嗯。”

“我们去哪儿?”

“不是我们,是你一个人。”

黎沉的这句话,冷静得可怕,穆沐蹙着眉,不悦质问:“什么意思?”

“我不走,你一个人走。”

“那你呢?王兄呢?整个兰台呢?父王呢?你让我一个人走?”

黎沉早就知道穆沐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可是风雨来临之际,他除了让穆沐远离,便真的也是想不出办法,可以让她全身而退了。何况,自己已经对不起她太多,他好怕,到最后,他连个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趁着风暴未至,他只能尽力,劝她离开。

“我从北唐来到这里的时候,大楚正是整个中原里,最繁华之地。可尽管这里如此美好,我没有自由,北唐也没有。阿沐,我虽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可我的骨血里,流着的,是北唐的血。”

“所以你就想趁着这次机会,为你们北唐夺得一席之地?你现在不过一个奴隶,有什么资本和这些人角逐整个大楚?你留在这里,莫非就不是等死?”

穆沐已然激动,说出的话,字字句句都刺在了黎沉的心上。穆沐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的过分,但也拉不下面子,立刻前来求和,只好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再作声。

良久,黎沉扯出了一丝生硬的笑,而后摇了摇头,“对,是我太自不量力。”

说着,便见黎沉起身,往寝殿走去。穆沐僵硬在原地,只觉得懊恼。

黎沉的背影,有着一丝萧瑟,但也不乏坚韧,穆沐看着他离开,鼻尖泛酸。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忍着喉咙哽咽,清了清嗓子,闭了闭已经泛红的眼眶,挪动了步子,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挡住寝殿的屏风内,却忽然传来一个低沉而委屈的声音。

“还不来哄我?”

穆沐稍愣了愣,而后干涩的眼眶立马涌满了泪水,她松气般地笑了笑,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大步朝寝殿之内走去。

寝殿中,黎沉正靠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纠缠到一起的指尖,穆沐忐忑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支支吾吾地开口,“对……对不起,是我说重了话。”

“哄我。”

“怎么哄?”

黎沉抬眼,委屈地看向她,“你说错话了,自然是你哄我,既然是你哄我,为何还要我教你?”

哪里来的这些歪理?

穆沐心中暗自腹诽,可面上的笑容,却不自觉地绽开了,她犹疑着伸手,摸了摸黎沉的头,“这样算哄你吗?”

“嗯。”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嗯。”

“那怎么办呢?”

“继续哄。”

穆沐抿嘴笑了笑,又伸手圈出了一个怀抱,套住了黎沉的头,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样算哄你吗?”

“嗯。”

“那你还生气吗?”

“还有一点。”

穆沐抿嘴忍着笑意,松开了黎沉,佯装生气道:“我没有耐心,我不想哄了。而且我也生气,不止你一个人生气。”

“你为何要生气?”

“因为你让我一个人走,我不想一个人走。”

“嗯……我错了,那我也哄你。”

“怎么哄?”

“这样……”话说着,便见黎沉伸直了上半身,凑近了穆沐,唇瓣与她的唇角相碰,心中泛起无法停息的涟漪。

穆沐愣怔地看着忽然放大了的那张脸,心跳快得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儿,可她没有推开,只无比紧张地享受着二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只有几秒,但穆沐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黎沉坐回到原地,脸色竟然比穆沐的还红。

穆沐虽然很想嘲笑他,但是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强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此时,黎沉问道:“还生气吗?”

穆沐猛地摇手,“不不不,不生气了。”

黎沉忽地就笑了,穆沐看着他,也有些尴尬地望向了窗边,笑出了声。

徐久,二人恢复了平静。窗外暖黄色的光线照进屋内,洒在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画面平和而美好。

“阿沐,今日江公公在御膳房遇到了小钉子,听说,陛下将封茹妃为后的圣旨已经拟好了。”黎沉说着,绕了绕穆沐垂在他手边的发丝,轻声道:“若是茹妃上位,就算穆西忡叛变不成,穆尔政入住东宫,也是板上钉钉的了。”

黎沉说这话时,就像是说一句今天天气好那般平和,也像是在说着陌生人的事那般随意,他细细地为穆沐分析其中的利弊,继续道:“可若是穆尔政做了太子,阿沐,无论是你还是你王兄,或是整个兰台与东宫,恐怕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我知道……”

“阿沐,”黎沉叹了一声,将她靠在自己肩头的身子摆正,认真而柔和道:“此事,你别再管了吧,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险。”

此话,明明是劝阻,可却莫名地激发了穆沐的斗志。她看着黎沉,眼中有着义无反顾的坚决,“若在死亡到来之前,让我选择奋力一搏还是静静等待,那我宁愿选择同归于尽。”

“阿沐……”

“黎沉……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穆西忡独揽大权这么多年,现在依然要叛变,这就说明,他的野心,已经不是一个大楚能满足得了的了。不管结果如何,我还是要尽力试一试,就算自损十分,也要害他三分。”

说这话时,黎沉只看得见穆沐眼中的坚定,他的眸中闪现一丝愧疚,而后满是心疼,他将穆沐重新搂回怀中,轻声道:“阿沐,我累了。”

穆沐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固执而生气了,便只好推开了他,轻叹了一声,道:“你好好休息,我有时间再来看你,邓卓的事,我也会让王兄派人去看着,以防林甫义为了弥补做出什么不可挽救的事来。”

“好,”黎沉看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顿了顿,“多谢。”

黎沉的这句多谢,尤为客套,也尤为尖锐,刺得穆沐心中一紧,她无奈地低下了头,而后起身,“那我走了。”

02

穆芸被抢亲的第二日,楚王就得知了消息。一向不问政事的他,第一时间想的便是重新找个公主再送过去,可是已经破了的风网,怎么可能再兜得住这么大的火。

蜀国知道后的第一时间,就直接下了楚人不能入蜀的禁令。得知此事的楚王恼羞成怒,之前的不安全部转为愤怒,他道:“蜀人无高瞻远瞩,待朕派兵踏入边城,便可将其收服。”

可是谁都知道,现在已经渐渐强大了的蜀国,根本就不是说收服便可收得了的。

奇怪的是,最近对所有事情都不上心的穆西忡,在此事上却显得格外积极。他先是派人去寻找了林甫义,确保所有的细节是林甫义亲口所言,后来又派人到处搜寻穆芸的踪迹,最后眼看着蜀国那边完全将大楚视为仇敌之后,立马又上书,让楚王同意割地赔款以示歉意。

可楚王虽是沉迷酒色,但将领土割让出去的事情,却是万万不会做的。他道:“此乃朕一手夺来的天下,何以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此话一出,穆西忡就知,楚王这是狠了心的放任楚蜀联盟就此告吹了。他暗暗压下心中的焦急,开始全力谋划着另一条路。

大楚已是深秋,原本茂密的树叶,都开始随风而落,留下光秃秃的枯树枝,在冷风中坚立着。

几月之内,一连消失两个皇子,难免会让楚王怒不可遏。可尽管如此,大概是因为此事终究还是不光荣的,楚王虽派人去寻了,但终究也只是在暗地里大肆搜捕,表面上风平浪静。故此,寻人的结果自然也不应有太大的期望。

就在穆沐陷入为邓卓失踪的事暗暗庆幸,和为大楚的未来担忧的矛盾中时,兰台却发生了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兰台正殿之内,跪满了一地的宫人,自从穆沐入住兰台以来,这是头一次,她将愤怒展现在各个宫人眼前,而不是发泄在长鞭之上。

“昨日进过书房的人,都抬起头来。”穆沐的声音似乎蒙了一层寒冰,她冷冷地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丝毫没有往日对兰台任何事都无谓的包容。

宫人们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将头抬起,此时,穆沐又道:“昨日到底都有谁进过书房?”

还是无人回应,也无人敢抬头。

霎时,只听砰的一声,穆沐手边的茶杯应声摔地,砸起一地碎片。

“抬头!”

话落,便见一直站在一旁的小文,怯怯懦懦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转身在穆沐面前跪下,“公……公主,奴婢昨日进过。”

穆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还有谁?”

“还……还有奴才……”大福公公此时也抬起了头。

“还要我继续问吗?都给我抬起头来!”

“公主……还有奴婢。”众人当中,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宫女抬头认罪的情况。

穆沐扫了众人一眼,道:“没有进过的,现在都出去。”

话落,便见规规矩矩跪在原地的宫人们都起身告退。偌大的殿内,刹那便只剩了寥寥几个人。

冬青嬷嬷垂手站在一旁,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些人道:“都来仔细说一下,昨日进了书房之后都干了些什么,为何要进的?”

冬青嬷嬷的语气虽平淡如常,但那气势,却是让所有人都更加胆战心惊了。

“说,小文开始。”

一声令下,便见一直乖巧的小文,眼里已经盛满了害怕的泪水,她软糯而委屈道:“公主昨日说黎沉公子想要《中原之战》,便吩咐我进了书房去取。”

“然后呢?”冬青嬷嬷问。

“然后奴婢就去书架找了一番,最后找到书,便离开了。”

话罢,便见冬青嬷嬷看了一眼穆沐的脸色,穆沐看向她,朝她点了点头,道:“你起来吧。”

此话就像是赦免令一般,让刚刚还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了的小文,瞬间就看到了生机。

她立马声泪俱下道:“多谢公主。”

穆沐摆了摆手,示意她重新站回自己身边。

冬青嬷嬷看着刚刚跪在小文身后的小宫女,又问:“你呢?”

小宫女垂着头,双肩微微抖动,连说话的声音似乎都在颤抖,“奴婢……奴婢是书房的奉茶宫女,昨日进书房,是因收走书房的茶具时,漏拿了一个杯盖,便重新回去寻了。”

“然后呢?”

“奴婢在会客桌上找到了,拿到杯盖之后,然后就立马走了。”待她说完,便又见冬青嬷嬷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继续问了下去。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冬青嬷嬷才终于将所有人进出书房的理由和时间都摸了个遍,最后一个是大福。

“黎沉公子到处找公主,奴才是为黎沉公子寻人来着,以为公主会在书房,便过去了。”大福公公偷偷瞄了几眼穆沐,见她神色不太好,立马又补充道:“但是奴才没动书房一点儿东西,纯粹就是在门边看了一眼书房到底有没有人,然后就走了。”

此时的穆沐,已经将刚刚的怒气给渐渐压下来了,可毫无头绪的她,心中却已是越发的烦躁了。

“公主……”冬青嬷嬷轻轻喊了一声穆沐,见穆沐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又提醒道:“都问完了。”

“嗯,”顿了顿,“都下去门口候着,嬷嬷你留下。”

冬青嬷嬷恭敬地点了点头,而后便见宫人们鱼贯而出。

“公主可否告诉老奴,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

“黎沉送我的秋叶图,”顿了顿,“那是他的痴症痊愈之前,亲手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公主……兰台失物事情可大可小,但也可是我们宫中人,也可不是我们宫中人。”

“不过一份破旧的图画,应该不会有人特地来此,只为偷这一样东西。”穆沐想了想,继续道:“自从邓卓走了之后,王兄就特地派了一队御林军,日夜守在兰台四周,而且,昨日我在书房待到后半夜,应该不是兰台之外的人。如此,我便只能从兰台中找了。”

穆沐说着,抬起了头,“嬷嬷,我也不想再去怀疑兰台还有内鬼。”

“老奴知道。”

“可是那幅秋叶图,我是放在书桌暗格里的,云泥也在那暗格之中,若真的有内鬼,知道此事,那便一定能猜出我与外界联系的方式。”穆沐的眉头深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可是,如果真的有内鬼知道此事,那为何要偷一份破旧了的图画,来打草惊蛇?”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顿了顿,穆沐又道:“嬷嬷,我书房暗格的事情,除了你我,便只有小文和大福两人知道一些……”

“公主,是在怀疑这两人中间?”

“哎,不是,”冬青嬷嬷的话还未说完,便见穆沐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不会是他们两个的,我相信他们。”

“那公主……”

“如果真的有有心之人,注意过此事,也不是不可能的。”

“近几年,兰台也未进过新人,若真的有内鬼,那也定是隐藏了多年,若不是如此,那定是有人被谁抓住了什么把柄。”

“嬷嬷,你去查一下,近几个月里,兰台宫人们的动向,以及他们宫外家人的境况。”

“是。”

话落,便见穆沐又叹了一声,“嬷嬷,是我对他们不够好吗?”

“公主,你不要多想了。叛变的人,永远都不会想着你的好,他们只会想着对他们最有利的东西。”

“嗯。”穆沐点了点头,“嬷嬷,你且去吧,我去一趟东宫。”

“是。”

不知是因为天气愈凉的原因,还是因为天色过于苍白,此时,深秋的宫廊格外寂静。穆沐坐在步辇之上,平静地平视着前方,脑中却早已是思绪万千。

抬着步辇的宫人,步伐平稳而缓慢,萧清欢立在一侧,耳听八方眼观四路地跟着上前走着。

“姐姐!”

忽地一声清脆的呼喊从穆沐后方传来,穆沐走神儿,没有听见,不作出指示,宫人们也只好继续向前。

“姐姐!”那喊声又响了一遍,跟随而至的,便是后方加快了的脚步声。

萧清欢往后看了一眼,而后又瞄一眼穆沐,见她似乎在想些什么,不做任何回应,便也只当没看见一般了。

“姐姐!”

这次的喊声,穆沐是听见了,她回过神儿来,蹙了蹙眉,淡淡地轻声问:“谁?”

“葵公主。”萧清欢道。

穆沐摆了摆手,示意宫人们停止向前。

停在原地的穆沐一行人,没等几秒,便见后方迎来了另一驾步辇,穆葵坐在步辇之上,面色因焦急泛起了红晕。

“姐姐为何都不应我?”穆葵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意味,若是以前,穆沐也不会觉得奇怪,可自从穆尔崖被发配到衡山县之后,穆沐以为穆葵将不会与她有任何往来了。

“我刚走神儿了,没听见。”

“姐姐可是在想你的意中人?”一向温婉大方的穆葵,忽地变得俏皮起来,穆沐有些发蒙,见她不言,穆葵掩面浅浅笑了,“妹妹不过说个笑,姐姐不要当真。”

“嗯。”

“姐姐这是去哪儿?”

“东宫。”

“妹妹陪你一块儿去好不好?正好妹妹要去恭贺太子的新婚呢。”

“新婚?”穆沐眉眼一跳,“什么新婚?”

“姐姐还不知道?”穆葵以为自己失言,立马捂了嘴,“看来此事还没公开啊,是妹妹唐突了。”

“说清楚,什么新婚?”

“前几日我去御书房听父王教诲,闲扯了两句,父王说,已经为太子殿下择好了一位佳人,想来,这几日应该要下旨了,故此我这才想去东宫讨个头喜呢。”

自皇后走后,穆尔清后方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从前被皇后掌握的重臣,眼见大山倒,便立猢狲去了。穆尔清虽身处东宫,但也势单力薄,楚王想为他择一位有实力的岳家,也是情有可原的。

想至此,穆沐心中也开明了些,她点了点头,“我还没收到消息,大概是父王还是要慎重考虑吧。”

“这样啊……”穆葵想了想,道:“但妹妹还是想和姐姐一同前去,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姐姐可怪妹妹不去拜访?”

“不会的。”

“那妹妹就放心了,”说着,穆葵瞥了一眼抬着步辇的宫人,“走吧。”

03

一路上,穆沐脑中都在飞速地思索着刚刚穆葵的话,她一直在想父王给太子赐婚,是何意图,她无心搭理穆葵此时心中的小九九,也懒得搭理。

步辇朝前走着,穆葵悄悄看了穆沐几眼,而后如玩笑般但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意思道:“姐姐是在怪罪王兄当初犯的错?”

穆沐没想到穆葵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她停顿了几秒,淡淡道:“你王兄做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妹妹怕姐姐放在心上了。”

话毕,穆沐看向穆葵,只见刚刚还一脸轻松与她说笑的穆葵,此时已堆满了满脸的苦笑。

“我没有,你别多想。”

说罢,便见穆葵已经盛满了泪水的眼里,忽地喜悦了起来,她确认问道:“真的吗?姐姐真的不会为了王兄做过的事怪罪我?”

“嗯,不会。”

穆葵听着这话,轻轻笑了,她看着远处惨白的天,长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妹妹可是担心得很呢。母妃走后,妹妹只有王兄可以依靠了,可王兄住在宫外,也不能与我时常排忧谈心,所以我没事儿的时候只能去找姐姐和芸儿,眼下芸儿又……”说着,穆葵又叹了一口气,她沉默了几秒,继续道:“所以现在姐姐算是我在这个宫里最亲近的人了,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我才好。”

“父王应该才是你最亲近的人。”

穆葵苦笑了一声,“皇子皇女众多,说亲近,哪里比得上寻常百姓家平淡无间的亲密。”

顿了顿,穆沐点头,“嗯。”

穆沐从前对穆芸一直十分敷衍,最大的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她那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兄长,现在穆尔崖已被发配至衡山县,穆尔政也被穆西忡藏起来回不来了,当初的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可她却也是没有精力将注意力放在姐妹情深上了。

故此,这敷衍,大概是早就注定了的。

长长的宫廊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东宫。

此时的东宫内正传出一阵悠扬的琴声,婉转的古琴声如灵蛇一般穿透了众人的心扉,穆沐站在东宫门口,看着已经凋落得差不多的,院中的绿树,霎时,心有所感。

一曲毕,穆沐才继续朝东宫正殿内走去,见到两位公主的宫人们,纷纷行礼,却见穆沐摆了摆手,又轻声道了句:“不用通报。”

此时的正殿内,只有寥寥几人服侍在穆尔清身侧,最显眼的便是低头默不作声却又尽显风华的萧钰忻。见众人前来,她微微抬眼,却在看见站在穆沐身侧的萧清欢之后,又立马低下了头。

穆沐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中,却不曾表露任何,此时,穆尔清已经离开了琴座,朝二人走了来。

“两位公主妹妹今日怎么有时间一同前来了?”

“太子殿下可是不欢迎小葵?”穆葵浅笑着,故意道。

“怎么会?只是我这妹妹啊,生性调皮口无遮拦,我是怕她得罪了你。”

穆尔清自然是故意这么调侃穆沐的,只听话一出,便见穆葵掩面笑了,道:“姐姐一向都是不喜多话之人,哪里就口无遮拦了。”

“那是小葵你不知,无人的时候,阿沐可是比谁都能说。”

本是无意打趣之话,却引得穆葵忽然伤心,“殿下与姐姐感情真是好,小葵真是羡慕,曾经小葵也有这么一个处处护着我的兄长,只是……”

见她不再说下去,穆尔清也有些尴尬了,他抿了抿嘴,而后又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转移话题道:“你们两个这是想我了,所以一同来看我?”

“殿下说笑了,日日惦记您的人,可不少呢,妹妹可不敢随便瞎想念。”见二人都不接自己的话,穆葵反应也是极快,立马顺着话说了下去。

此时,已经在琴座上落座的穆沐,却淡淡地,好似事不关己地抢先说了一句:“我们这是来恭贺你,就要喜结良缘了。”

“什么?”

穆尔清双眼瞪得像铜铃,惊呼一声之后,立马就望向了一旁的萧钰忻,穆沐抬眼看见他的目光,立马道:“王兄这是高兴过头了?”

“不是,我……”

“殿下自然是高兴的,父王为储君赐婚,可是关系到将来大楚国运的事。”穆葵今日的话,不知为何这么多,穆尔清和穆沐却无心去思虑这些细枝末节。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便见刚刚还一副震惊模样的穆尔清,立马换了脸色,道:“此事过于重大,想必父王不会如此草率,说赐婚就赐婚的。”

“当然,父王正在一一择选呢。”穆沐道。

“可是母后的孝期未过,我怎能婚娶?”

“母后在世时,最操心的便是王兄的婚事,眼下你要婚娶,她九泉之下,自然也是高兴的。”

“可是三年孝期之约未过……”

“王兄尚未守陵,三年孝期之约不过也只是王兄的一番孝心罢了,不可作为抗旨的理由。”

穆沐的话,每一句都将穆尔清以为的后路全部堵死,此时的他,就像被看穿了的孩子,失了当日鲜衣怒马时的风华。

他甚至有些茫然地看着前方,而他的前方站着的,便是一直闷不作声的萧钰忻。

“哎,你们瞧我这脑子……”见屋内开始陷入寂静,穆葵忽然微微跺脚道:“我最近身子不适,太医署让我多吃点阿胶补补,眼下阿胶应该是做好了,我再不回去,宫里的嬷嬷,肯定又得念叨我了。”

说着,穆葵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着穆沐和穆尔清微微行礼,道:“那妹妹就先告退了,姐姐和殿下继续说会儿话吧,天色还早呢。”

穆沐生硬地扯了扯嘴角,点头,“嗯。”

穆葵走后,穆尔清就立马瘫坐在了木椅之上,穆沐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太上皇六岁就娶亲,蜀国太子十岁就纳妾,王兄,该是时候了。”

“阿沐,当初父王将林子昆许配给你的时候,你也会这么安慰自己吗?”

“……我不同,”顿了顿,“我不过一个公主,今后无论过得好还是不好,都与整个大楚,没有半点儿关系,可是王兄,你是太子,若你没有稳定的后盾,这大楚,将永无宁日。”

说着,见穆尔清低头沉默,穆沐又道:“你们都退下吧,留两个人就行。”穆沐指了指萧清欢和萧钰忻,而后便见其他人低头而出。

穆沐深深地看了一眼萧钰忻,道:“阿沐知道王兄心中有人,但是这与你纳太子妃并不冲突。”

穆尔清缓缓抬头,看向穆沐,穆沐却不再看他,只继续道:“王兄或许会说我很自私,但是眼下的情况,我只能这么劝你。”

“劝我接受父王的安排?”

“不……我的意思是,让王兄主动寻找人选,而不是等着父王下令安排。”

“主动寻找人选?”

“这个太子妃,王兄是纳定了的,只是太子妃的人选却没有定。”此时的穆沐,丝毫不再见小女孩儿的模样,而是一种超脱她年龄的老成,“我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在想,太子妃的人选,会不会已经被那边的人安排好了,可是父王迟迟没有下令,便也一定是有所顾虑,所以,这时候,需要王兄亲自先行一步,将此人敲定下来。”

“可是……”穆尔清捏紧了拳头,面色犹豫不定,“阿沐,我并不想成亲。”

“王兄,可还记得当日我从马场回来之时,你和我说的那一句?”

“……”穆尔清终是叹了口气,“这世上,终究无人能随心所欲。”

“嗯,此话,现在也送给你。”

话音落,便又见二人陷入了沉默。良久,穆尔清主动道:“那依阿沐看,谁……才是最适合做太子妃的人选?”

“大学士李航之女,李念秋。”

穆尔清低着眉,细细思索着穆沐说出的这话到底是何意,不久,他皱眉道:“阿沐是想让我去争取李大人的支持权?”

“嗯,”穆沐点了点头,“这是我到现在为止,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李大人虽从不显山露水,但毕竟开朝元老,地位自是不用多说。近年来,他与那边的人虽表面上和睦,但其实一直都保持着中立一方,所以,得到他的支持是必要的,也是最有可能的。”

“嗯……”

“不会吧……”穆尔清还没发表自己的意见,一直站在一旁听耳朵的萧钰忻却忽然惊呼了起来,“你们不会是在说那个京都闻名的麻子脸吧?”

话音刚落,便见穆尔清的嘴角抽了抽,他抿了抿嘴,看向萧钰忻,“哦?你认识?”

“我怎么能不认识?”萧钰忻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她甩手扇了扇风,埋怨道:“你们说的什么政局我不知道,可是奴婢的大公主啊,你也不能把太子往火坑里推啊!”

“嗯?”

“李念秋的名声,谁没听说过啊?满脸麻子,绿豆眼,还长着一张可以翻上天的厚嘴唇,公主,咱们太子,没这么饥不择食吧?”

“那难道不正合你意?”穆沐的面上似也没有刚刚那般焦虑了,转眼便回道。

“我有什么好得意的?”

“因为这样的话,你以后就不用担心争宠的问题了啊。”

“公主!”萧钰忻难得的脸红了些,她皱了皱眉,又轻轻甩了甩袖,“随你们怎么说,反正我是提醒过你们了,别到时候娶过门了,嫌弃对方长得不好,而冷落了别人姑娘!”

“不会的,”穆尔清见萧钰忻有些愠怒了,也不开口,顿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反而是穆沐,饶有趣味地继续调笑道:“反正王兄以后也肯定不止娶这一个,说不定以后的更难看,经过对比,王兄自然是不会冷落了这位麻子姑娘。”

“你!”萧钰忻气急,而后又甩袖,转而娇媚地笑了一声,“看来殿下和公主真是隔阂已久啊,在这种时候,公主竟然都咒今后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没一个能看的。”

“也不是诅咒,我这是祝福,祝福以后陪在殿下身边的人,都是能对他真正有帮助的人,而不是靠了一张脸蛋,就要随时将王� ��拉下深渊的人。”

“公主这话,奴婢听不明白了。”

“听不明白最好,你们只要知道,当初你们怎么进来的,日后便要怎么出去。这就是你们二人一定要认清的位置。”

不知为何,穆沐无端生出一股无名火,连带着萧清欢也一起烧了进去。萧钰忻还想再反驳什么,却意外瞧见穆尔清正一脸为难地站在自己身边,不言也不语,只知道搓手。她不悦地哼了一声,敷衍地朝二人拂了个礼,道:“奴婢手下还有事情没忙完,先告退了。”

“诶……”穆尔清想要追出去,却见萧清欢已经拔腿追了出去。

此时,穆沐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琴座上挑动着琴弦,“阿沐,你这是怎么了?”

“王兄,”穆沐将目光从琴弦上收回,道:“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一瞬,我与母后,很是相似?”

穆尔清愣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穆沐的话,此时,穆沐又苦笑了一声,“原来,长大了之后,我真的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啊。”

“阿沐……”穆尔清朝穆沐走近,轻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04

“其实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你纳太子妃这件事。”穆沐抚着琴弦,一字一句道。

“那是为何?”

穆沐挑起一根琴弦,而后立马便有一声刺耳的琴声回荡在了屋内,“兰台,又出内鬼了。”

“什么内鬼?你可曾受伤?”

“未曾受伤,只是不见了些东西。”

“哦,没受伤便好……你说,不见了什么?”

“秋叶图。”穆沐有些郁闷地再次拨动了琴弦,穆尔清讷讷地念着这几个字,那面容,并不轻松,“这个名字,我好想听到过?”

“图画的名字,不都差不多?而且,这秋叶图,是黎沉亲手送我的。”

“阿沐,你还是得小心点。”

穆沐点头,乌拉拉地说了一大堆,而后无谓地将刚刚拨动过的古琴摆好,“虽然不见的是秋叶图,但是云泥的存在,大概也被发现了。”

“那你心中可有怀疑的对象?”

问话一出,便见穆沐闷闷地低下了头,穆尔清心中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还没确定是谁,若有消息了,我再第一时间告诉你。”

听着穆沐的语气,穆尔清知道此事她心中定有些谱儿了,他停顿了几秒,而后也不再追问,转而道:“穆西忡自从确定鸿悦酒家归我所属之后,就一直派人暗中盯着鸿悦,眼下鸿悦虽已经重新开张,但是行事查探什么的都已经不便了许多。”

“嗯,这段时间,我也不会与鸿悦通信了。”

“嗯,”穆尔清沉吟了几秒,“姜掌柜回来了……此次他隐蔽消失,还带来了一些消息,我想你应该会想知道。”

“什么?”

穆尔清神秘一笑,将身子往穆沐那边靠了靠,小声道:“暗门一直在寻找画深堂的首席花魁萧钰忻,可一直没找到……”

穆沐狐疑地看向穆尔清,“这你还笑得出来?”

“你听我说完嘛……”穆尔清靠在椅背上,“他们虽没找到萧钰忻,但穆西忡府上的那管家,因为害怕穆西忡追究他的罪责,所以,安排手下的人,找了一个和萧钰忻长得十分相似的美人儿……”

“代替萧钰忻?”

“嗯。”

“可是那姑娘,应该也没命活了吧?”

说到这里,穆尔清忽然觉得自己刚刚的笑意好像会被蒙上另一层意思,他顿了顿,道:“的确是没命了,因为那人,本来就是那管家在乱葬岗扒拉出来的。”

听到这话,穆沐立马露出一脸的嫌弃,她撇了撇嘴,忍住心中的不适,道:“这种恶心的事也就他府上的那管家能做得出来。”

“不过,我倒还是挺感谢他的,不然,我又得费好大的劲去藏这个哑巴姑娘了。

“哑巴姑娘?”

穆沐困惑地看向穆尔清,半晌反应了过来,想到了萧钰忻是在用哑巴的身份藏在这里的,顿时嘴角便浮起了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刚现,便又见她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可是这样……你与她,便很难在一起了。”

穆沐顿了顿,继续道:“穆西忡眼下是没怀疑那管家,可当萧钰忻以太子妾侍的身份出现的时候,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我知道,”穆尔清眸中好似闪着坚定的光,“所以我定要将他反叛的心,尽快告知于众。”

“不是告知于众,”穆沐道:“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

兰台失窃一事,很快就传到了黎沉耳中。

从东宫回来的第二日,天色多云,穆沐在院中挥鞭洒汗,黎沉一袭白衣悠然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也不喊她停下。见她手中的白玉鞭,渐渐散出火一般的光芒之后,才轻轻地叹了声,摇头准备离开。

此时,穆沐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她微喘着气,站在院子中央,盯着黎沉已经转过去了的背影,道:“为何摇头?”

“公主心神不宁,不是练武的好时机。”

“就为这个?”

“嗯,白玉鞭的灵气,不是这么浪费的。”

“那要怎么浪费?”

黎沉悄然转身,面无表情,甚至那眉头,还有微微的皱褶,“若无法与白玉鞭融为一体,那白玉鞭便不再是白玉鞭了,你用着它,与其他长鞭无异。”

“嗯,所以你心疼的是白玉鞭?”

“阿沐,”黎沉似乎有些恼怒,“我唯一心疼的,只有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穆沐有些红脸,她将看着黎沉的视线悄悄挪开,清了清嗓子又道:“你今日来,是否是兴师问罪的?”

黎沉摇头,“现在做出兴师问罪模样的,可是你。”

“那还不是因为你站在这里许久都不与我说话,我定以为你因为秋叶图不见一事不快活了啊。”

“你认为我不快活,所以就对我这般怒气冲冲?”

黎沉的话,让穆沐无言地僵在了原地,她低了低头,小声嘟囔道:“我没有。”

“那还不过来?”话音落,穆沐抬头,便见黎沉已经朝自己伸出了手。她抿嘴往旁边看了看,而后忍着差点儿就张扬出来的笑意,朝黎沉走了去。

“哎,黎沉公子好了之后,他们两个啊,真是一天不闹别扭就不对劲了。”江公公站在二人的身后,面上尽是和蔼的笑意,他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对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萧清欢道。

萧清欢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然后转身道:“麻烦江公公照顾公主了,我去巡视一圈兰台。”

“好,姑娘您忙。”

黎沉与穆沐一同来到了书房,刚一进门,便见穆沐率先开口认错道:“对不起,我将秋叶图弄丢了……”

“没关系。”

“可是,那是你失智了之后,送我的唯一一份礼物。”

“我以后会送你更多。”

“那便不同了……”

“有何不同?”黎沉在穆沐的面前坐下,为她将一直温着的暖手炉递去,带着浅浅的笑意问道。

穆沐咬了咬下唇,不悦道:“就是不同了。”

有些时候,我们说一件事的性质不同了,不是因为它的本身不同,或者意义不同了。而是当时的感觉……

因为总会有那么一瞬间,别人拿千金与你交换,你都不愿。大概是因为,就是在那一瞬间,你得到了这辈子你最想要的东西。而那个瞬间,你是无悔的,是觉得人这一世,这样就足够了的。

这东西,可能是别人的一句肯定,是陌生人的一句关爱,是爱人的一个拥抱,亦或者,是一个你将其视为所有的人对你的全部交换。

而穆沐此刻说的不同,大概就是因为生辰那夜,与黎沉一起吹过的夏日的风吧。

“没关系的,以后我还会送你更多的东西,秋叶图……丢了就丢了吧。只是……”

黎沉虽是这么安慰着,可穆沐却分明看见了他眼里的一丝闪烁,她拿着暖手炉的手稍稍颤抖了下。

“只是,自从邓卓离开了之后,兰台似乎,就不再那么安全了。”

“你觉得是外贼进来所为?”

穆沐这话,让黎沉有微微的诧异,“不然,你觉得是内贼?”

“嗯,但是我不确定……”

黎沉朝穆沐的方向凑了凑,而后拍了拍她的手,说:“兰台的所有人,都是你亲自过目了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我知道……可是人心,却从来不是会一直忠诚如初的。”

“阿沐,”黎沉的眸光似乎有些心疼,“你这样想,我很欣慰,至少这样你受伤的概率就会少一点,可是这样,你会累吗?”

“辛苦一些总比搭上一整宫的性命要好。”

话音刚落,黎沉的脸上,便蓦地闪过了一丝异常,他低下了头,嘴角微微上扬,好似苦涩地笑了笑,而后用着几不可查的声音,道:“不会的。”

“公主。”

门外忽然传来低沉的一声呼喊,穆沐侧目,问:“怎么了?”

“黄总管,来找黎沉公子。”萧清欢的声音,有着与往日不同的低沉,穆沐心中一惊,怔怔看向黎沉。

“有何事?”穆沐道。

“公主,老奴奉陛下之命,前来接黎沉公子去一趟养心殿。”黄默为的声音有些刺耳地在门外响起,穆沐眉头紧蹙,没有应声。

“公主?”黄默为在门外又喊了一遍。

黎沉给了穆沐一个眼神,已示安抚,而后起身,欲要朝门外走去,可当他刚起身,便见穆沐立马拉住了他的胳膊。

穆沐有些气急且不安,她压低了声音,“父王一直视你如无物,此番特地让黄公公前来,定没什么好事。”

“放心,没事的。”

“不行,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说着,穆沐就起了身,朝门口走去,可这次,黎沉却拉住了她。

“你也不知道陛下为何找我,怎就如此慌乱?”

“我没慌乱,只是明知这里面有火坑,你为何还要往下跳?”

“若不是火坑呢?”

“不是火坑那也是油锅。”

穆沐带着些怒意低吼着,此时黄默为在门口,又喊道:“公主?”

“好了,你也总不能让我在这里躲一辈子吧?”黎沉摸了摸穆沐的头,带着些宠溺的笑意,“别闹了,我去看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被黎沉的这一摸头,弄得有些娇羞了,穆沐不再似刚刚那般怒意丛生,转而软了语气道:“我先去拖延一会儿,至少要让我先知道父王到底是为何传你。”

“知道了又如何?”话出,便见穆沐双眸神色暗了下去,黎沉继续道:“不知道又当如何?”

“知与不知,这一趟,我都是要去的。”黎沉说。

“公主,老奴是奉陛下之命,来接黎沉公子前往养心殿一聚的。”黄默为再次提醒道。

话音落,便见黎沉轻轻将穆沐拉着他臂膀的手拉了开,而后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的,放心。”

门开,黎沉走出了门外。穆沐跟随在后,对黄默为开口的第一句便是:“公子的失智症尚未痊愈,还请公公多多照顾些,别让公子,冲撞了父王。”

“老奴知道的。”说着,黄默为拂尘一甩,就要带着一众人等,往宫门走去。

没走两步,黄默为就又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跟在身后的穆沐,道:“公主,娴妃娘娘最近新得了一些金桂,用来做茶最为合适,娴妃娘娘已经派人将金桂送来了,公主不妨去看看?”

话一出,穆沐便知黄默为话中到底是为何意了,可她并没有乖乖听话的意思,她顿了顿,固执道:“劳烦娘娘关心,既然是送我的,那便不用急着看了,反正金桂总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黄默为讪笑了笑,“金桂是不会跑,可是少去看一秒,便也少闻得那香气一秒。”

“既然新鲜和香味都无法保持到我想要欣赏的时候,那便也不算是好金桂了,错过了不可惜。”

“公主……切莫辜负了陛下和娴妃娘娘的一片好心呐。”

“公公这话,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公主是个聪明人,自然是知道老奴是什么意思的,”黄默为说着,朝周围看了看,“最近宫中的喜事很多,但让陛下烦心的事更多,公主若有空,就想想办法,让龙体早日舒心起来吧。”

05

黄默为前脚刚一离开众人的视线,萧清欢便立马附到她耳边道:“有人在京郊看见邓卓了,身旁……还有个妙龄女子。”

话落,便见穆沐双拳紧握,眉眼沉重。

“走,去养心殿。”刚刚被黄默为拦住了的穆沐,忽然又下定了决心,提步就要往门口走去,此时萧清欢却把她一把拦住。

“你要公子的命,还是所有人的命?”

穆沐有些没懂萧清欢的意思,她迷惘地看着萧清欢,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陛下既然为了邓卓来提审黎沉公子,那便说明,他已经听到了邓卓与芸公主私奔的风声,你此时去,是为邓卓狡辩,还是为公子狡辩?”

问话将穆沐陷入了沉默,她站在院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对着一旁也被拦下的江公公道:“你且快去寻太医署一直为穆芸请脉的太医,直接将他带去养心殿。”

又对着萧清欢道:“你去寻太子殿下。”

最后对着冬青嬷嬷点了点头,沉声道:“兰台的事,就交给嬷嬷了。”

“公主放心去吧。”

话落,便见穆沐提步,带着一众宫人往门外奔去,萧清欢见阻拦不成,只对着她的背影问道:“为何要做这根本就没把握的事?”

萧清欢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在了穆沐的耳朵里,可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朝前走去,背影固执和决绝。

还未进入养心殿,便见黎沉被侍卫押解着,正要往午门去,穆沐顿时心焦如焚,一把拦住侍卫,对着养心殿中大喊:“除非是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今日,谁也别想带走他!”

侍卫面面相觑,满是为难,可上面没有发话,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今日带班的是袁山,穆沐的话音刚落,便见他急急地从养心殿跑了出来,“公主诶,小祖宗诶,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四大侍卫一直都是穆尔清的人,除了之前那油盐不进的李放,穆沐很少打交道之外,其他几个,还是很面熟的。

见袁山出来,穆沐立马抽出了腰间的白玉鞭,道:“袁大哥,对不住了,你们现在扣的这人,是我兰台的人,你们不能就这么带走他。”

“小祖宗诶,陛下现在在殿内大发雷霆了,你就别添乱了,行不行啊!”

“他是我的人,你们不能杀了他。”

“哎哟……”袁山的五官此时因为他郁闷的内心,变得纠缠在了一起,他皱着眉,连连哀叹,“公主啊,你快回去吧,这里的事你就别管了。”

“他是的我的命,我怎会不管我的命。”穆沐的语气深沉,却异常坚定。袁山微微一愣,而后更加无措,他抓耳挠腮地在原地踱步了几圈,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养心殿的公公前来传话,让穆沐进去。

穆沐警告性地瞪了一眼袁山,道:“你在这里守住了,如果带走了他,我定会闹得你鸡犬不宁,就算你躲着,我也要掘地三尺将你找出来。”

满是威胁性地话语,着实让袁山小小地心慌了一下,可待她一踏入养心殿的大门,便见他朝押解着黎沉的侍卫连连摆手,“快走快走!”

侍卫往养心殿的方向看了看,支支吾吾道:“可是公主……”

“她闹我,总比陛下直接下令撤了我的职,然后刑部又让我写澄清书强!快走快走!”说着,袁山几乎是逃荒似的,带着几人就往午门狂奔而去。

刚进入养心殿,便见穆西忡、茹妃、娴妃都在,楚王高高在上地坐在那把龙椅上,面色十分不悦,而那殿下,还跪着一个身着京兆府官服的小捕快。

穆沐笔直地在殿中跪下行礼,礼数刚毕,便听楚王开口:“娴妃赏你的金桂不好喝?”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想要一个真相。”

“你想要真相?”楚王的眉眼紧皱,而后不悦地冷笑了一声,“你想要什么真相?”

话落,穆沐便径直往一旁的穆西忡望去,她冷淡而信心十足地开口:“王爷,不知王兄在您那儿过得可好?”

穆沐的话刚说完,茹妃的眉心就猛地一跳,可穆西忡却夸张地笑了:“公主此话,本王就不明白了。太子一直都在东宫,怎么公主今日要来问我太子是否安好?”

“王爷可真会说笑,您明知道我说的王兄,不是指太子殿下。”

“那是?”

“大皇子,穆尔政。”

“哦……”这下,穆西忡笑得更开心了,“看来公主与本王还是挺有默契的啊……”

穆沐不解地皱眉,看向楚王,却听楚王道:“阿沐,你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父王……”

“我让你回去!”楚王捏了捏眉心,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就在穆沐脑中快速运转,想到今日这局,不光是为了穆芸一事的时候,穆尔清就匆匆而来了。

“儿臣参见父王。”

楚王抬眼,瞥了一眼穆尔清,道:“你来了。”说着,楚王又无意识地啧了一声,“怎么这么重的酒味?”

“儿臣接到父王的旨意,自然立马就来了……酒味……是儿臣刚刚新得一壶陈酿的米酒,刚刚传话来得太突然,所以,不小心洒在身上了。”

穆沐眉心一跳,穆尔清不是因为她传话才来的,而是父王早有打算让他过来,那么……

“嗯……喊你来,主要是因为你叔叔在暗中寻找芸儿时,查到一些事情,需要你来澄清一下。”

“儿臣知道了,”说着,穆尔清看向穆西忡问:“不知王爷有何重要之事,竟还闹到父王面前来问责了?”

穆西忡大笑了三声,一派慈眉善目的模样,“也不是问责,殿下说话不必这么重。只是我奉旨暗中派人寻太和公主的时候,查到了一些事情与太子有关。臣,自然是相信殿下的,只是,用事实和证据来说话,总好过臣的一面之词,对不对?”

“王爷说得自然在理,那便和侄儿说说,到底所为何事吧?”其实到现在为止,穆尔清都有些没有弄懂穆西忡到底是何意图。

茹妃的封后典礼就在后日,穆尔政此时也被他藏得严严实实,穆西忡自己也有了反叛的计划,为何到现在为止,他还对自己这个太子之位,这般执着?想来想去,穆尔清终于只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那就是林甫义前去蜀国和谈,不是顶着大楚的名义,而是他穆西忡的名义。可说好的和亲,却中途意外告吹,所以穆西忡与蜀国和谈的诚意没了,因此,穆西忡想回头,重新挑起东宫之争?

可是与他争这太子之位有什么意义?穆尔政已经消失大半年了。

想得越多,思绪就越乱。

穆尔清看着穆西忡的嘴巴一闭一合,注意力也是来来去去。直到他说:“陛下,臣弟有理由相信,大皇子穆尔政是被太子殿下绑在了鸿悦酒家。”

刹那,只见穆尔清的眼睛差点儿掉到了地上,他看着穆西忡,好气又好笑,“什么?”

穆西忡神态自若,将刚刚那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只见偌大的殿中,立马响起了几声冷笑。

穆沐与穆尔清相视一笑,仿佛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可就在二人觉得穆西忡大概是疯了的时候,那大殿之外,却悠然走来一人。

“儿臣穆尔政,参见父王。”

穆尔政一身紫金色的寻常锦服,逆光而来,仿佛真的如沐圣恩般历经千难万阻的真龙天子。此时,他不卑不亢的在殿中跪下行礼,丝毫没有当日办事不力逃回大楚的狼狈模样。

“起来吧,”楚王虽早知穆尔政已经被带回来了,但时隔多月再见到他,难免心中有些波动,可这波动到底是怜爱还是怒火,大概就连楚王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这些日子,你都去哪儿了?”楚王沉声问道。

“回父王,此事说来话长,还望父王能给儿臣一些时间慢慢说来。”

“嗯,说吧,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推卸责任,又临阵脱逃的。”

话落,穆尔政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坐在楚王身边的茹妃,悄然深呼了一口气。

“儿臣将徐大人送回边境完成交接的时候,发现徐大人以及使团所有大人都死于非命了,可对方前来接人的邓竹伟将军,根本就不听儿臣解释,不由分说就要押解儿臣去蜀国……”

“所以你就这么逃了?”楚王不悦怒问。

“儿臣并没有逃跑,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儿臣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能让对方抓住,否则这名声传出去,一定会对大楚的盛名有所连累的。”

穆尔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若当日他真的落在了邓竹伟的手上,那大楚再找对方要人,就很难了。

见楚王不说话,穆尔政继续道:“儿臣回到边城之后,便立马送了书信给太子殿下,向他请援,可是……”

穆尔清眉头一皱,心道:你何时向我请援过?

疑问还会得到解答,便又听穆尔政继续道:“可是太子殿下派的人,却不是御林军,而是……几个像小厮一样的死士。”

“死士?”楚王双眼一瞪,万万没有想到这中间竟还藏着暗杀。

“是,但那几个人没有得手,儿臣一路逃亡逃到了京都,那时又遇上了疫情,只好躲进了鸿悦酒家。”

“穆尔政!”早就按捺不住了的穆沐听到这话,立马就暴跳如雷,这莫名其妙的脏水,岂是可以说容忍便能容忍得了的。

听她喊叫,穆尔政不怒反惊,只是那惊诧中,却藏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妹妹,有何事?”

见他如此镇定自若的模样,穆沐霎时就炸了,她头顶升起一片烟花,就在烟花鼎沸之时,一旁的穆尔清却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你说你一路被人追杀,他们可曾得手过?”

“未曾。”穆尔政说。

“那你可曾与他们打过照面儿?”

“夜时交过手。”

“那就是没有见过,”穆尔清轻轻一笑,“那你如何得知,他们就是我派出去的呢?”

“因为我入住了鸿悦酒家之后,发现那几人便是鸿悦酒家的伙计。”

“哦?”穆尔清的笑意渐大,“你刚不是说没有见过面吗?怎么又发现他们便是鸿悦酒家的伙计?”

穆尔政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因为那姜掌柜,左手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当日我与他交手时,我刺的。”

话一出,便见穆尔清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在与鸿悦酒家暂停联系之前,他确实知道了姜掌柜手臂受了伤的消息,只是当时并未注意,没想到,被穆尔政钻了个空子。

此时,穆西忡说:“陛下,鸿悦酒家是太子手中的暗势力,关于这个,臣弟早就向您禀报过的。”

“嗯。”楚王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应道。

此话一出,穆尔清心下又是一沉。原来父王早就相信了穆西忡,相信鸿悦酒家是自己的,相信穆西忡一心为他卖命? 无论鸿悦酒家是不是所属于他,今日这圈套,他都躲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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