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九章 真正的离开是没有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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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自从穆沐失踪后,兰台就安静得很,冬青嬷嬷还在庆幸,幸好黎沉公子没有吵着要找穆沐,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自圆其说。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平静地进行着,只是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是风云万变。

兰台东侧院内,一个面貌老成的公公正悄悄离去,屋中黎沉正提笔而书,江公公在一旁细细研墨,邓卓则坐在窗口晃荡着腿,悠然自得地剥着瓜子儿。不知过去了多久,黎沉才轻轻放下笔,眉目深情地看着平铺在书桌上的那画了人像的纸张。

不同于其他姑娘的优柔莞尔,画中的那人,轮廓与眉眼都格外英气,黎沉看着那画,讷讷道:“还是不像。”

“阁主这是想念公主了?”江公公笑道。

邓卓在一旁听到了话,扔出一个瓜子皮儿,晃悠道:“能不想吗?都七日了。”

“就你话多,”黎沉淡淡道:“那日她受伤,你可看见那伤口深不深?”

“阁主……”邓卓一跃而起,从窗台上跳下,走到黎沉旁边,“你都问了八百遍了,不烦啊?”

“可是你没有一次说清楚了。”

“那是因为我真的没看那么仔细啊,我站队伍的最后面,祭祀台上打起来了我才知道。”

“也不知派你出去一趟到底有何用。”黎沉抽出书桌下面的抽屉,只见一沓同一个人的画像整整齐齐的摆成了一摞,他将新画好的那张认真地摆了进去,似乎根本就没听到邓卓此时的抓狂。

“阁主,你可不能这么说啊!我本就觉得陶仰他们都在那里没事的,是您硬让我去的。”邓卓说着说着,见黎沉幽幽地望了过来,立马又低下了声音道:“而且也是您说不准我露面的。”

说罢,只觉屋内一片寂静。

“行了,我又没怪你。”黎沉语气淡淡,动作却故作大方地摆了摆手,走向了软榻。

邓卓在他身后追去,道:“本来我也就没有错啊。”

“没说你有错。”顿了顿,黎沉故意挑眉看向邓卓,“那又灵台最近你最近跑得挺勤啊?”

话一出,便见邓卓愣在了原地。他抓了抓了头,面色微红,“临行前公主交代了,穆芸是因为她才落到如此境地,让我多关照一些。我也没办法啊,这兰台,就我一个明白人。”

邓卓努力解释着,却不知越解释越乱,黎沉也不脑,他端着茶水,慢悠悠地抿了几口转头看向江公公道:“又灵台的叶尖的确比兰台的新鲜。”

江公公面上的皱纹都快可以夹死苍蝇了,他点头附和:“嗯,老奴也尝过,的确很新鲜,还带着点甜味。”

“我就帮她捡了一次风筝,她非要谢谢我,我也没办法。”邓卓说着说着,脸愈发的红了,他气闷地甩袖,往门外走去,“你们可真烦。”

江公公扑哧一声就笑了,黎沉看着他的背影,也摇了摇头,笑了笑。

“阁主,杜子衡此次进京,会不会对计划的进程有影响?”

“嗯……”顿了顿,又道:“没办法,江素衣只要有一日在宫里,陶仰就安不下心。”

“难得阁主为这对有情人做了这么多……”

“他们为我牺牲的更多。”黎沉说着,语气又沉下去了几分。

见他不再说话,江公公似乎懂了些什么,他沉吟了片刻,道:“阁主,这一天,总会要来的。”

“……我知道。”

话音落,江公公也不再说话,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静默地站在了一旁。

许是秋日渐浓,京都的深夜,已经越发的凉爽。

鸿悦酒家内,已不似往日的光华,刚入夜,大堂就开始准备打烊了,丝毫没有当日灯火通明来客源源的景象。

穆沐坐在那剪烛火前,看着杯中渐渐消失的云泥,心乱成了一片。

穆尔清带出宫的几个太医,都是太医署的正院使,个个儿的医术都是顶尖儿的,可是将他们带了出来,宫中留下的却都是院判、医正什么的,这难免让人担忧会出现什么岔子。

刚刚穆尔清传来的字条之中,完全没有提到宫中留守太医的等级问题,想必是救人心切,根本就没考虑到吧。

穆沐捏了捏眉心,祈祷着宫中千万不要在这几天出现什么乱子。

可是人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第二日的黎明还未到来,便听紫禁城内,传来几声钟响。穆沐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听到钟声瞬间便是心中大惊:出事了!念头闪过,穆沐连薄纱都未曾披一件,光着脚就跑到了窗边将窗户打开了,她竖着耳一声声地数着,当数完二十一声之后,她只觉自己手脚冰凉,全身麻痹。

二十一声钟响,是丧钟,自贵人死后一共要鸣三次。七声为妃,二十一声为后,七十二声为王。这二十一声,恐怕是为了皇后而鸣。

萧清欢此时也听到了钟声,但她却不知是何意,当她跑到穆沐房间时,只见穆沐已经穿着单薄地跪坐在了地上。她连忙走近,伸手想要安慰她,可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穆沐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她不停地深呼吸着,似乎是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涌来的鼻酸和心痛终究还是击垮了她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萧清欢试探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而后便见她一把拉住了萧清欢的衣服,哽咽着流泪,萧清欢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也心疼地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这里没人,哭吧。”

话音落,刚刚强忍着的哭意,终于好像找到了决堤口。穆沐将头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她的身上一阵又一阵地冒着虚汗,抓着萧清欢衣角的手,也开始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穆沐才将哭肿的脸从膝盖中抬起,她沙哑着声音,道:“皇后走了,送我回宫吧。”

萧清欢有片刻的愣怔,而后点头,道:“好。”

这一夜,风雨欲来,整个京都好像正摇摇欲坠。风伴着细雨打在脸上,穆沐一袭黑衣,朝紫禁城飞身而去。

她与萧清欢隐匿在黑暗之中,快速飞奔着,不出一言,如叶落无声,如踏雪无痕。可是,不是所有的悄悄都能真正做到不引人目的。此时,离紫禁城的大门已经不远了,穆沐站在一处民居的屋脊之上,面目冷锐地看着挡在面前的黑衣人。

穆沐与萧清欢背对而站,警惕地看向已将二人包围的刺客,双方对峙了约莫好几秒,而后便见黑衣人抽剑而来,穆沐挥剑迎上。

落花十四式这次被穆沐超常发挥,她一剑一躲,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许是人总会在绝境中爆发潜能的缘故吧,相比在断崖时使的歪七扭八的落花有情,此刻的穆沐将鞭法和剑法完美融合,出其不意地直捣刺客的面门。

不远处的银杏树,正掉落了今年的第一片黄叶,暗示着深秋的到来。而这边却刀光剑影,血柱如飞,好似寒冬。

穆沐翻身而上,一脚踢翻一个黑衣人之后又是一剑,直穿那人的胸口,刹那,便见血雾染红了穆沐的面,而旁边一直被萧清欢纠缠着的刺客见到这一幕之后忽然一震,而后猛地朝穆沐奔来。

萧清欢在与他过手之际就察觉出了,此人是这些人里武功最好、发出指令的那一个,眼下看到那人就要往穆沐攻去,立马心急如焚,挥着剑就要阻拦。可其他的黑衣人却立马又换了阵势,齐齐朝她而来,将她牵制住了。

那刺客出手狠戾,招招都打向穆沐的死穴,不过几招,穆沐就深感有些吃力了。此时二十一声丧钟第二次地响起,穆沐心中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忽地爆发。剑气如虹,剑风似火,她单手持剑,动作一伸一缩间,似卷起了海中巨浪。

刺客不知这小女娃怎么忽然就爆发这么大的气势了,可穆沐却不由得他深思,步步紧逼,飞身而下,直往他的脖颈儿而去,刺客侧身一躲,一旁的萧清欢不知何时脱身,赤血剑出鞘如利箭,径直穿过他的胸口。

刺客应声倒地,滚下屋脊,就在最后一刻,他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他低头看着穿入胸口的剑,眉骨的黑痣猛地一跳,而后双瞳渐渐放大,失去了最后的神采。失了长剑的萧清欢被其他刺客围追堵截,穆沐神色一凛,转身就闯入了那群黑衣人中间,萧清欢下檐,将赤血剑从那刺客身上拔出,再回到屋脊之上时 ,却见穆沐一身血色,站在倒了一片的黑衣人中间。

凉风将她的衣角吹起,被束起的墨发发尾随风飘扬,她双目赤红,看向萧清欢时,眼里写满了心酸与沧桑。

萧清欢身体微微一顿,而后走到她面前,道:“走吧,后面那一拨恐怕很快就要来了。”

穆沐没有应答,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周围的尸体,而后继续朝紫禁城飞奔而去了。

细雨渐大,和着凉风,开始变成了豆大的雨滴。紫禁城的宫门,被死死封锁着,穆沐上前击鼓敲门,不消一刻,便见大门缓缓而开,从门里走出一人。

他一身戎装,坚毅的面庞上,透着自信而从容的光。而相比起他的整洁,一身血色的穆沐,要显得狼狈多了,可偏偏,那眼神和那紧抿的唇,却让人觉得她一身锐气,不可侵犯。

“你回来了。”林子昆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道。

穆沐喉咙似被堵住了,她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越过了林子昆,朝门内走去。萧清欢跟在她的身后,手上的赤血剑映在了林子昆的眼眸,他微愣了愣,而后命人关上了城门,跟在了穆沐身后。

02

穆沐刚入宫,便直奔永宁殿。此时,整个宫内,正随处可见白色灯笼。低沉的气愤,压抑得让人想逃。

刚一进门,便听永宁殿内哭声一片,穆沐只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抖,眼眶也逐渐酸涩。她本不应该这么难过,也应该不会这么难过,可她控制不住,就连拿着长剑的手,都微微颤抖着。

她难以再近一步,直到萧清欢在她身边提醒,拉了拉她的衣角。

穆沐深呼一口气,而后朝殿内走去,刚一进门,便见众人已经一身素衣,跪满了一地。穿过众嫔妃与宫人,再往里走,便见一身紫衣的穆尔清还未褪去一身疲惫地跪在皇后的床边。

楚王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面容也似悲痛,穆沐艰难走进,喉咙发涩,她还未开口出声,便见楚王看到了她,起身唤道:“阿沐……”

听到穆沐名字的穆尔清,身体猛地一怔,随后他将头低得更低了。

“阿沐,你受伤了吗?一身的血,这是怎么回事啊?”楚王走近穆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惊道。

穆沐稍稍整理了一下情绪,而后朝楚王行礼,道:“请父王恕罪,女儿这些日被刺客追杀,无法露面。”

“哎……”楚王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侧过了身子,看向躺在床上的皇后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穆沐起身,越过楚王,朝皇后走去,她在穆尔清身边一同跪下,一句话都说不出。她伸手悄悄握住穆尔清的袖中的拳头,穆尔清察觉,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穆尔清强忍了多时的泪水被穆沐这个暖心的动作,生生地逼了出来。他双肩微微耸动,难忍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第三次的丧钟再次地响起,一声一声,似要将穆尔清敲得粉碎。

“我没有赶到见母后最后一面,阿沐……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穆尔清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穆沐跪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而她的心,也如被针扎一般,刺痛而尖锐。

她忽然想起了太后仙逝的那一夜,她跪在灵堂小小的身子一直颤抖着,皇后就在她身边,将她搂在了怀里,缓缓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不要怕,阿沐不要怕。”

她又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她撒欢儿往前跑着摔倒了,皇后一脸不悦地将她扶起,嘴上虽不留情地将她说了一通,但为她拂去污泥的手,却轻柔得很。

再后来,她又想到她贪玩从树上摔了下来,太医为她接骨的时候,皇后一边训着她,一边握着她的手湿了眼眶。

其实想想,皇后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纵然那一晚,当穆沐问她,可否有一刻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时,她没有作声。纵然这些年,她对自己一直不管不顾。可终究,她还是自己喊了这么多年的母后,可终究,她才是从穆沐记事起,心中一直认为的那个母后。

想至此,穆沐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以为自己是恨这个人的,以为自己不会原谅她,可是事已至此,她才发现,原来有些感情,真的会经由时间如蜉蝣一般穿过你的身体,游进你的骨髓。

她连呼吸都呼吸不过来,她低着头,指尖似要将手心割破了,她捏紧了双拳,愣是一声未吭,一滴泪也没有流。一旁的穆尔清,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低声哽咽道:“阿沐,你不要怪母后。”

“……嗯。”阿沐艰难地吐出一个单音节。

“公主,回去换身衣服吧。”北嬷嬷走到穆沐身边,轻声道。

穆沐抬头,才发现众人已经散去。她低头看了一眼狼狈的自己,而后对穆尔清道:“王兄,我去去就来。”

穆尔清点头,表示应允。

雨已经停了,只是空气中,仍旧流通着湿润的凉意。

从永宁殿到兰台的路很长,长到穆沐觉得自己就要走不下去了,萧清欢在她侧后方,一直留意她的情绪,幸好,她步伐稳定。

“公主,还是上步辇吧。”一位公公为难地在穆沐身后劝说着,可穆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儿,继续朝前走着。

萧清欢摆了摆手,示意让宫人们跟在身后候着,公公会意,不再打搅。

随处可见的挽联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穆沐,那个她曾对立了多年的女人从此不再了。而走到江台殿之后,站在门外的那个女人的出现,又在提醒着她,阴差阳错的一切,莫名其妙的难过,都源于这个人。

穆沐看也没看江素衣的就从她面前走过,江素衣紧握着白色纱衣,欲要挪动步子,却又停下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只看着她渐渐离去,没有说一句话。

刚靠近兰台,便见大门打开,小文与冬青嬷嬷还有几个宫人都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着。见她走来,立马朝她迎了上去。

“公主,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奴婢很担心啊。”小文刚拉过穆沐的衣角,便哭出了声。

“公主……”冬青嬷嬷欲言又止,而后只是侧开了身道:“公主累了,赶紧去准备洗漱的物品。”

“是。”众人应着,都窸窸窣窣地往门内走了去。

冬青嬷嬷怜爱地看着穆沐,又道:“斯人已逝,公主……节哀。”

穆沐没有说话,提步就朝门内走去,可当她刚刚跨进门槛,便见黎沉一身白衣,静默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眉眼温柔,相比初见时的飒爽,此时的他,多了一份岁月的沉淀。

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黎沉,还未出声,便听黎沉道:“阿沐,你回来了。”

一直隐忍的哭意,在此时忽然就要决堤。穆沐死咬着双唇,连一个嗯字都说不出来。

黎沉缓缓上前,在她面前站定,而后伸手,将她搂在了怀中。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双手也抓紧了他的衣衫。

黎沉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抚摸某种动物的皮毛,这一刻,穆沐自进宫后便一直隐忍的情绪,终于爆发。

兰台的大门已被关上,旁边的宫人,也都离去。而萧清欢,在二人身侧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也提步离开了。刹那间,整个兰台似乎只剩下了二人,压抑而又温情。

许久,穆沐从黎沉怀中离开,黎沉伸手为她抹去面上的泪痕,和沾了血的发丝,轻声道:“不要哭了。”

穆沐红肿着眼看着黎沉,而后愣怔道:“黎沉,你是不是好了?”

问话一落,院中又陷入了沉寂,片刻,黎沉终于缓缓点头道:“阿沐,我回来了。”

语毕,穆沐失声而笑,笑着笑着,她又笑出了眼泪。黎沉再次将她搂入怀中,穆沐靠在她的胸口,还能清晰地感受他说话时胸腔的共鸣与喉结的振动。

他说:“阿沐,我回来了。”

他说:“阿沐,我回来了。”

这句话被他一遍遍地念着,而被他拥入怀中的穆沐,恍如梦间。

穆沐在正殿内洗漱完毕之后,换上了一身孝衣。她面容寡淡,似有落寞,但仔细看时,却又有一份坚强与韧气。

她从屋中走出,便见黎沉站在院中,决然独立。见她出来,黎沉眉眼稍稍弯了弯,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一切,等此事过去了再说。”

“好。”穆沐点头道。

说着,穆沐在宫人的簇拥下,往门外走去,上了步辇。

黎沉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刚刚强扯出的一丝笑意,慢慢黯淡了下去。

江公公在一旁,道:“阁主,此刻就告诉公主真相,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黎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朝东侧院缓步走去,“查到皇后那边是谁下的手了吗?”

“北嬷嬷。”

黎沉冷笑摇了摇头,看向前方,“看来穆西忡,真的坐不住了。”

“那阁主,杜子衡那边,是不是可以行动了?”

“嗯……行动吧。”黎沉犹豫了许久,终道。

皇后的葬礼一办就是半月有余,此时京都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可穆尔清却因忙了皇后的葬礼,控制疫情一事,便又交回了穆西忡的手中。而皇后仙逝一事的责任,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穆西忡与多名尚书联名上书,将皇后猝死的责任全部归咎于穆尔清,说若是他不将正一品的太医全部调离宫中,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

楚王虽不问政事,但也知穆尔清不是故意而为,因此左右为难,头疼不已。穆西忡连日上书,要求楚王惩治穆尔清治理疫情不力,且因一己之见酿成大祸的罪过,楚王终是无奈,暂时撤下了穆尔清管理御林军的军权。尽管如此,穆西忡仍不死心,道惩罚如此之轻,难以告慰皇后的在天之灵,又要求楚王废除穆尔清太子之位,以表王后鹣鲽情深。

就在楚王为难,被逼得连连叹气之时,一向不问政事的江素衣却一反常态地走进了御书房,在里头待了许久出来之后,楚王便下令,不再接见任何人,包括相国王爷。而太子因对太医安置处理不当的事情,在表面上看来,好像也就此告一段落。

穆尔清自动请愿要去为皇后守孝三年,可整个京都此时已是风雨飘摇,容不得半点儿马虎,在穆尔清劝阻许久之后,终于决定就在宫中守孝,不荤不酒不娶不近女色。

那日穆沐从东宫出来之后,乘坐步辇回到兰台,在经过江台殿时,她喊了停,而后敲门而进。

此时,江素衣正在殿中看书,见穆沐突然来访,呆愣了片刻之后又回过神儿来。

“你不用特地来谢我。”江素衣苦笑着,将刚刚放下的书本重新拿回了手中。

“我不是来谢你的,”穆沐淡淡道:“这本来就是你欠我的。”

江素衣轻笑了一声,“欠你的?你承认我是你的母亲了?”

穆沐没有回话,寂静了半晌之后,江素衣又打破了沉默,“皇后是暴病而死,不排除有人下毒,你今日过来,是来质问我?”

“不是。”

穆沐干脆的回答,让江素衣倒是惊讶了,“哦?那你来是?”

“我是来警告你,不管下一位皇后是不是你,太子的位置,一定要是穆尔清。”

“让我帮你去劝说楚王,保下穆尔清的太子之位,现在又警告我要一直保着他的太子之位?凭什么?他不是我的孩子,我凭什么帮他?”

“因为皇后一死,受益最大的便是你,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你图谋不轨。”

听着这话,江素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说不是来质问我,你这不是质问是什么?”

“不是质问,是怀疑。”

“有区别吗?”

面对江素衣的问话,穆沐又陷入了沉默,而后,她转身欲要离开,留下一言,“不论是不是你害的,你都要保住王兄,否则,我就算死也会拉你下水。”

穆沐突然而来,又决然离去。江素衣看着她离开的方向,愣了许久,而后重新拿起书本,讷讷道:“这不讲道理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03

皇后一死,国母之位空缺,百官纷纷上书让楚王尽快立后。楚王当然是想立江素衣为后,可这个想法还未说出来,便得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其中礼部尚书尹光华便道:“娴妃娘娘在冷宫思过多年,且母家不明不白,入宫之前又只是一介艺女,故此,不可考虑。”

楚王坐在龙位之上,一句话都没说,这时,户部尚书柳成荫又提议道:“茹妃娘娘在后宫多年,贤德尽显,又育有大皇子穆尔政,乃皇后的最佳人选。”

此提议一出,便得到众人的附议。

楚王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而后道:“朕今日乏了,皇后也刚走不久,立后一事暂缓。”

下朝后,楚王没有如往常一样回到后宫,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养心殿。黄默为甩着白色拂尘站在他身边,连呼吸都很是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楚王道:“老家伙,为何我与素衣,总是要这么错过呢?”

此话一出,黄默为便知楚王是已经有了决定,他轻声道:“陛下不必太过忧虑,有情人之间更在意的是情分,而不是身份。”

话一出,楚王便长长地叹了口气,而后释然地笑了一声,“就你最滑头。”

穆沐自从得知黎沉的痴傻症好了之后,比之前对他的态度更收敛了些。不再无事便去找他玩,也不会再时不时地与他共进三餐。说起来,有些避着他的意思。

黎沉终日在东侧院,也不出门,剩下邓卓在一旁莫名其妙地干着急。

“阁主,您和公主是怎么了?”

黎沉看着窗外通往正殿的那条路,沉默不语。

“阁主,是不是公主生您的气了?”

黎沉依旧不回话。

“阁主……”

“好了,”江公公端着早膳走入屋内,打断了邓卓的问话,“昨日在又灵台待到那么晚,今日又起这么早,你不困?”

“……我哪里是去了又灵台了……”邓卓面色煞红,看见放在桌上的早膳之后,立马拿起了一个蟹肉包,“阁主快来吃早膳,不然等会儿冷了。”

“阁主还未动呢,你真是放肆。”江公公埋怨着,却见黎沉缓缓转过了身。

“今日该来了。”忽然的一句话,让屋内另外两人愣在了原地。黎沉越过江公公往桌边走去,而后坐了下来。

见他坐下,却不开动,江公公走去与邓卓互换了个眼神,而后小心翼翼道:“阁主,您……”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屋外一声呼喊:“邓卓!”

邓卓咬在嘴中的蟹肉包,差点儿掉了出来。

“邓卓,这几日你都去哪儿了,我与大福公公可无聊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小文兴奋地跑进屋内,却见三人都愣愣地看向她,她尴尬地笑了一声,道了一句,“公子好。”然后飞快地站到了邓卓身边。

“小文姑娘去又灵台就能找到邓卓啦。”江公公故意打趣道。

小文挑了挑眉,往一脸通红的邓卓那边凑近,“你这是看上哪个小宫女儿啦?”

话音刚落,便见邓卓和江公公齐齐朝着门外行礼道:“问公主安。”

穆沐站在门口,眼看着黎沉,淡淡道:“起来吧。”

“是。”

话罢,便见江公公带着小文和邓卓等走出了大门,眨眼,屋内只剩了二人两两相对。

黎沉浅笑着看着穆沐,道:“还不快坐下?”

穆沐听话坐下了,黎沉又道:“可否用了早膳?”

穆沐摇头,黎沉又为她盛了一碗蟹黄粥,放到了她的面前,“吃吧。”

穆沐又乖乖儿地端着碗,开始用餐。

食间,二人一直静默着。直到穆沐吃完最后一口,黎沉递上巾帕,道:“问吧。”

穆沐抿了抿唇,似是还在犹豫,良久,她看向黎沉,道:“黎沉,只要你说,我就信。”

“嗯,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好起来的。”

黎沉盯着穆沐的双眼,沉默了半晌,道:“没多久。”

“又灵台搜出红苋之时,你可好了?”

黎沉点头。

“那红苋,是否就是你让邓卓放去的?”

黎沉微微怔了几秒,而后缓缓点头。

穆沐深呼了一口气,又问:“那江素衣与你,是什么关系?”

“无关。”

“江素衣被先后罚去辛者库时,我去为她送药,回来的途中,见到一黑衣人。”穆沐捏着手心,似是紧张,但她看向黎沉的目光,却无半分动摇,“那人,是否就是邓卓。”

“不是。”黎沉每说一句,心中就刺痛一分,他选择了用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来面对穆沐,来保护她,那就说明,他就一定要用很多谎话来欺骗她。那些真相,太过残忍,他虽知她总要面对的,却不想让那一天来得过早。

他的否认一出,穆沐就长呼了一口气,而后笑了笑,道:“对不起。”

“什么?”

“我怀疑了你,是我将你想得太过不堪,黎沉,我怀疑谁也不应该怀疑你的。”

“……阿沐,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穆沐放心地浅笑着说:“你为何好了,也不告诉我?”

“这些日子,一直在反复,我不敢告诉你,怕你空欢喜一场。”

穆沐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穆沐说着,像是在想些什么,不久,她道:“黎沉,此事可否暂时不告知于人?”

话一出,黎沉就轻声笑了,“你怕有人针对我?或者让我搬离兰台。”

穆沐的面色刹那就红了,她低着头,不再敢看黎沉一眼。黎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好,我不说,你也不说。”

话罢,便见穆沐似是害羞道:“上次父王要将我许配林子昆,你不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你的病好了,他定不会让你再留在我身边的。”

“嗯,”黎沉点了点头,“那你现在不会再避着我了吧?”

“我没有,”话一出,便见黎沉狐疑地看着自己,穆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只是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毕竟之前和你说话都当孩子哄着的。”

“我不介意你现在依然将我当成孩子哄。”黎沉温柔地笑道。

穆沐瞥了他一眼,心中道:好了的黎沉,可真不害臊。

想着想着,她自己就笑了起来,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露了出来,黎沉看着她道:“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我不笑也好看。”说着,穆沐发现自己也挺不害臊的,于是笑得更加灿烂。

这是这么多日里,黎沉第一次看见她笑得如此明媚,他痴痴地看着,心中泛起了涟漪。

京都的疫情本在临时医馆的那些太医手中得到了暂时性的缓解,可缓解趋势还未平稳,便见各人纷纷病情加重,疫情愈发严重了。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柳成荫那位侄女儿,柳雪衣。

柳雪衣自太医出宫诊治后,便得到了第一病例的殊荣,故此,太医对她也是格外的上心。眼看着她开始要从病床上下来了,却不想,病情忽然急下,几度病入膏肓,而后死亡。

柳成荫大惊,一怒之下,一书奏折,将太医纷纷告到了楚王面前,斥责他们办事不力。

楚王原本还在想着如何安抚得不到后位的江素衣,却不想又发生了此事,顿时心烦意乱,将相国王爷穆西忡喊进了御书房。

“此事,御弟可知?”楚王阴沉着脸看着穆西忡。

穆西忡低头,十分恭敬道:“知道,臣弟已经加派了人手控制。”

刚说罢,便见楚王将奏折摔到了穆西忡的脸上,“你所说的加派人手,就是多加了御林军去镇压暴乱和收尸!”

穆西忡看着地上那封写着儿臣穆尔清上奏的奏折,立马跪了下来,道:“眼下疫情已让百姓人心惶惶,但有心之人却利用此煽动暴民造反,臣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有心之人?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借口?”

“陛下息怒,臣弟这些年为大楚鞠躬尽瘁,您不是不知道。虽说臣弟有时的手段过于尖锐,但脓包不刺破,便会伤及身体本身,臣弟此次做法,绝对是为了大楚的未来好啊。”

话落,便见楚王刚刚还气喘震怒的模样稍稍平淡了些,他想了想从前,而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道:“朕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如此糟蹋民心,难免会让百姓对大楚失望。”

“陛下放心,太医署那几位太医办事不力,臣弟已经发了告示,全力寻找可帮忙的民医,若有能帮上手的,臣弟也定会好好安置。”

“嗯,”楚王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若是真有民间高手替朕解决了这个问题,朕一定亲自大赏。”

“陛下心怀百姓,实乃大楚之福。”

“行了,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

“是。”说着,穆西忡站起了身,“此次柳大人痛失了亲侄女,臣弟也深感痛心,只是柳大人为了那侄女而如此不分明理,这就让臣弟有些苦恼了。”

“哦?”楚王挑了一边眉,“御弟此话,好像深有所指?”

“也不是深有所指,此事本来就是要向陛下汇报的,”穆西忡笔直地站在楚王书桌前,笑里藏刀,“此次暴乱的事情,就是柳大人府中的管家亲自找的人组织的。”

“是他?”

穆西忡点了点头,“本来此事柳大人只需告知于我,我便会将太医是否玩忽职守的事彻查清楚,还他一个公道。可因上次我让刑部查了他的账,他好像就与我有些过不去了,因此他侄女儿因疫情而亡一事,他也并未知会于我。”

“查账?什么账?”穆西忡一副失了言的模样,面色微惊,楚王面色一沉,命令道:“说。”

“是,”穆西忡有着稍稍的迟疑,而后从容道:“柳大人侄女名为柳雪衣,乃大楚最大商户留纱绸缎庄的老板。今年绸缎庄相比去年所缴纳的税款,少了整整两万两白银,臣弟觉得其中有蹊跷,便派人去查了一下。”顿了顿,又道:“这一查,便查出了柳大人曾挪用国库,帮绸缎庄扩张的事情。”

“竟有此事?”

“臣弟觉得此事重大,需要完整的证据,因此,没有来得及及时禀 报陛下。”说着,穆西忡还露出一脸愧疚的表情。

楚王看着他,刚刚还愤怒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一丝愧疚,“那是朕错怪你了。”

“陛下可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臣弟没有处理好,才让陛下操心了,是臣弟办事不力才对。”

“既是如此,你便赶紧将此事都解决了吧,朕看着也头疼得很。”

“臣弟遵旨。”

话落,便见穆西忡告退离开了御书房。

可他刚刚弓身从御书房中退出,便见一脸恭敬的模样,变成了一脸阴狠。他暗暗咬牙,对着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道:“去请刑部夏智育大人来见我。”

04

为疫情寻找名医的消息不胫而走,告示在整个京都满天飞,可一连几天,却没有半点儿回应。就在穆西忡想着要不要解除京都封锁的禁令时,却有一人,拿着告示翩然前来了。

那是一个长着白胡子的男人。

说是男人却不说是老头儿,是因为男子除了他面上的胡子与头上的发色是白色的以外,在他脸上便再也找不到老态龙钟的模样。他皱纹很浅,没有与白发相匹配的苍老,笑容随意,一双活够了看透红尘的眸子,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一身青衣,踏着黑色布鞋而来,手上除了一根绑着葫芦的木棍以外,便是那张寻找名医的告示了。

他敲响了王爷府的门,管家将他带进了屋,便让他在大堂候着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才见穆西忡悠悠而来。他在太师椅上坐下,也不打量来人,只端起了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道:“你能治疫病?”

“王爷觉得呢?”那人看着穆西忡,丝毫没有怯懦的模样,他淡淡地笑着,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

穆西忡听到他的话,停下了喝茶的动作,转而饶有趣味地看向了他,“我觉得?”

“王爷将这张告示传的满天飞,不止是想要寻找以为一位大夫那么简单吧?”

穆西忡将手中的茶杯在桌子上放下,也不说话,只打量着这人。只见这人言笑晏晏,从容不迫,“若草民没有猜错的话,王爷除了寻找大夫之外,还是想做给上边的人看的吧?”

“有没有人告诉你,知道太多会小命不保的?”

话一出,便见那人夸张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王爷真是说笑,若草民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会将这告示掀下来,来到您的面前吗?”

“那你是?”

“我是为了利。”

“说来听听。”

“草民的确可以治愈这疫情,但是草民活了这些年,该看的都看了,唯独没去过皇宫。所以草民并不需要钱财万贯,而是想在您这里讨个功名,让草民能有幸去那皇宫长长眼。”

“还未开始治,你就向我要讨赏?”

男子将手中的葫芦摇了摇,而后取下喝了口道:“告示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有人为了争功而谎报了自己的医术,可是要被处以极刑的。我这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为何不

能要赏了?”

一语毕,便见穆西忡大笑了起来,他站起了身,看着男子问道:“如何称呼?”

“草民一介游医,姓杜,名子衡。”

“那京都疫情,可就拜托你了。”说着,穆西忡又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朝杜子衡举了举,“合作愉快,杜大夫。”

“合作愉快。”杜子衡又喝了一口葫芦中的酒,十分怡然地道。

杜子衡刚到临时医馆的第一天,就将这里的药材统统换了一遍,太医们都十分不悦,但看在他是穆西忡亲自带来的人份上,都只好乖乖自降身份,听他差遣。

值得一提的是,杜子衡这般嚣张的态度,终究有他的医术做了支撑。在他入住临时医馆的第二天,原本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缓了过来,原本刚感染的病人,都立马痊愈。

所有人,无不为杜子衡精湛的医术而惊叹,包括穆西忡。

而另一边,柳成荫因为私结党羽扰乱民心、挪用国库款项偷税漏税一事,被押入了大牢,此事被刑部尚书夏智育亲自审理,穆西忡旁听。得知此事的人,无不惊讶,其中最惊讶的,当属穆尔清。

此时,东宫书房内,穆尔清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双眼没有聚焦地发着呆,一旁的萧钰忻盯了他好久,都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以为他又是因为皇后一事而伤心,便也忍着没有去调笑他。

不知过了多久,穆尔清终于回过神儿来,轻啧一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哪样?”只有二人的屋内,萧钰忻出声搭话。

穆尔清似是被吓了一跳,拿起书本的手惊得弹了一下,见是萧钰忻,立马无奈地叹气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嬷嬷走了之后,我就进来了啊。”萧钰忻理所当然地答。

“你下次进门,能不能有点儿声响?”

“我就差没在你耳边喊了,还想让我怎么有声响?”萧钰忻有些不悦。

自从上次那个吻之后,她就一直觉得有些别扭。不同于在画深堂时与别的男人调情,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这让她心慌,故此也避了穆尔清好些日子,直到皇后去世,她于心不忍,总想着安慰他,便又做回了他的书房宫女。

今日前来,她难得整理好了心情,要与他说上两句话,却不想,他反应竟这么大,难怪会有些气闷了。

“我没怪你。”许是看到了她的委屈,穆尔清清了清嗓子,道。

萧钰忻抿着唇,没有作声。

“我只是在发呆,你刚刚忽然出声,吓到我了。”

“是,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吓着太子。”

“萧钰忻,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是个哑巴,怎么好好说话,你教教我啊?”萧钰忻说着,又恢复了从前娇媚的模样, 她故意凑上前,盯着穆尔清道。

穆尔清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番,而后侧开了,“母后刚走,你切莫再这样。”

“行。”萧钰忻干脆应道,而后越过了书桌,站在了离穆尔清两米远的地方。

“也不用这么疏离。”

萧钰忻听话地点了点头,朝穆尔清又走近了些。

“还可以……再近一点。”

萧钰忻抿唇忍笑,转动了一下眼珠,又朝穆尔清靠近了些。穆尔清伸手半掩住面,轻声咳嗽了一声。

大概是屋内太过安静,穆尔清想找些话说来打破尴尬,便道:“柳成荫与穆西忡是一方阵营的人,你说他们两个怎么说反目就反目,而且闹得这么大?”

“太子殿下这是问错了人了吧?奴婢一介小小的宫女,哪里懂这么多?”

“可是你是画深堂的人,这些年,没少听过这些事儿吧?”

“看来太子是对我知道的秘密,垂涎已久啊。”

“可以这么说。”

“好吧,既然太子都开口了,那我便大发慈悲,随便说一些?”

“洗耳恭听。”

说着,便见萧钰忻点了点头,开始在穆尔清面前踱步了起来,她手绕着垂在胸口的那缕头发,妖娆得很,可说话的语气,却又十分正经。

“这二人本就是利益关系,当利益发生冲突了,分道扬镳那是迟早的事。”顿了顿,“这次柳雪衣的死亡,不过是二人说再见的一根导火线,其实据我所知,当年柳成荫投靠相国,无非就是因为被他威胁罢了。”

萧钰忻说着,余光瞥了瞥穆尔清的反应,见他听得认真,便也继续认真地说了下去。

“柳成荫这人贪财,守着户部那么多财产,不动心是不可能的。可他胆子小啊,自从她的侄女儿帮他打理生意之后,他就有路子去洗那些赃款了啊,所以面对柳雪衣的死,他的反应会这么大。还有一点,就是柳成荫这人,其实并不坏。他最看不得的就是无辜的人死去,这次疫情爆发的这么厉害,却沦为了你和穆西忡权利斗争的砝码,他自然是很生气的。”

萧钰忻说罢,又看了一眼穆尔清,见穆尔清点着头,思索着,忽然心里就涌来一番成就感。

“继续说啊。”穆尔清见萧钰忻陷入了安静,便也回过了神,道。

萧钰忻环抱着臂膀,一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都告诉你了,我有什么好处啊?”

“……”穆尔清霎时没有出声,他思索了许久,认真道:“你能得到见你姐姐的机会。”

“我本来也没想见她。”

“那你想要什么?”

“嗯……”萧钰忻偏着头,好像是十分认真地思考着,沉吟了片刻,她双眼一亮,狡黠地笑了,“我要你。”

屋内刹那便安静了,穆尔清看着她得逞地坏笑,一点儿也不恼,他扯了扯嘴角,道:“好。”

此话一出,便是萧钰忻陷入安静了。

她愣在原地,看着穆尔清,许久都没说话,而后才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说好。”穆尔清坐在太师椅上,微微扬头盯着面前发愣的萧钰忻,自然道:“可是我现在在守孝期,无法娶你,所以你能等我吗?”

“什么?”萧钰忻这才真的慌乱了,刚刚那句,不过是她调笑穆尔清随口说的,殊不知,穆尔清竟然莫名其妙地同意了,还说要娶她?

什么情况?萧钰忻也不知道。

她支支吾吾了许久,又道:“我刚……开玩笑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君子。”

“我是。”

话落,萧钰忻是彻底没话了。

见状,穆尔清也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只道:“我有些饿了,传午膳吧。”

“是。”萧钰忻难得的恭敬,让穆尔清心情大好。他看着萧钰忻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阵暖流。

那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就算是面对穆沐贴心的安慰时,他也不曾有过。

05

近日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穆沐已经将薄纱换下,穿上了锦袍。兰台的银杏树叶子也变黄了多半,想着再过不久,应该就会全部变得金黄吧。

官道上死去的灾民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穆西忡也特地派了人去洞庭府带资慰问,而京都的疫情,也渐渐控制,得到了有效的治理。一时之间,穆西忡成了整个大楚呼声高涨的贤王。

就在一切看似尘埃落定的时候,洞庭府终于迎来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消息传到京都时,无一人不为此高兴。

户部尚书一职空缺,谁来掌管国库一事便又落到了楚王手中,他思索了许久,直到从江台殿出来,才下令,让空闲的穆尔清将功补过,暂时接替管理户部。而户部尚书一职,也将由穆尔清亲在在户部挑选合适的人才。

此令一出,遭到以刑部尚书为首的诸位大人反对,言道:“太子身负害母的罪过,不便出任掌管户部。”

可楚王却说了,“太子穆尔清因救百姓心切,方式方法有失偏颇也是有的,皇后离世一事,他虽难逃其咎,但念在他有心悔过,并守孝三年,可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话已至此,百官虽心中不愿,但也无话可说。

鸿悦酒家因为姜掌柜的失踪,将穆西忡的注意点暂时转移了,故此,疫情过后,鸿悦酒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皇后逝世的原因是感染了风寒,且因常年抑郁成疾,积病而亡。而这个最后的结论是李志伟联合太医署几位太医一同给出的,楚王虽心有疑窦,但却只能选择相信。

可穆尔清不信。

他派人暗中调查了多日,发现皇后最后的饮食皆是北嬷嬷亲自负责的,而北嬷嬷又是皇后的陪嫁丫鬟,想来不会害她,而且害了皇后,北嬷嬷现在也被派去守陵了,这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想来想去,被人毒害的这条线索,终究还是断了。

疫情得到了有效的根治,楚王大喜,喜开盛宴,宴请这位救了整个京都的高人。杜子衡依旧一身布衣,手拄一根吊着葫芦的木棍,见到楚王之后,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却不卑不亢。

此次宴会算是家宴,虽有几个重要的尚书大人在,但更多的还是后宫中人。想必,楚王已有了将杜子衡收入太医署的打算,故此,这次宴会为了答谢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大概是为了让后宫众人将他混个眼熟而已。

杜子衡在楚王御赐的座位上落座,与楚王客套的问答了一番之后,便开始安静地欣赏歌舞了。

一番品竹弹丝,白雪阳春之后,楚王又端起了酒杯,宣布道:“杜大夫绝世高人,藏于民间,若不是这次疫情爆发,御弟想出张贴告示的方法,朕还没有机会能见到你呢。”

“陛下说笑,能入宫开眼,乃是草民修了几世的福分。”

楚王受用大笑,顺着他的话道:“既是如此,杜大夫何不入了我宫中太医署,大展宏图呢?”

“能入宫为陛下效力,自然是草民无上的荣耀,但是……”杜子衡说着,从位子上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朝楚王跪下了。

楚王和穆西忡都是一脸懵懂啊,早在晚宴开始之前,穆西忡就按照杜子衡起初的要求,替他向楚王请了官,没想到,临此之际,他竟还有一句但是?

楚王不动声色地朝穆西忡看了一眼,而后勉强地笑了笑道:“杜大夫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朕能满足的,定不会亏待于你。”

“草民知道,草民也知道陛下一心为民,不会对百姓的冤屈坐视不管的。”

“哦?”楚王挑了挑眉,“话中意思可是杜大夫受了什么委屈?”

杜子衡沉吟了片刻,而后沉重地点了点头,“草民受了委屈,并不要紧,要紧的事,草民并并不想让陛下受到蒙骗。”

“放肆!”穆西忡不知这杜子衡的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于是立马出口阻止,无奈楚王摆了摆手,示意了杜子衡继续说。

“十七年前,先后屠了整个太医署的事,不知楚王是否记得。”话一出,偌大的未央宫,霎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楚王沉吟了片刻,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你到底是谁?”

“陛下,草民今日过来,并不是要追究太医署被屠事件的真相,而我也不是当时的当事人,只是……”此话,让楚王稍稍安下了心,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一旁的茹妃,而后示意杜子衡继续说下去。

“当年太医署在整个大楚,大肆招人,而我,也是当年参试的其中一个。”

一旁的穆尔清和穆沐根本就不知道当年之事,故此听杜子衡说这些的时候,都是一头雾水,而杜子衡口中的那句先后,更是让穆尔清凝神聚听着。反而一旁的穆葵,眼内早已是风起云涌。

“你医术这般高明,为何当初没能晋试?”

杜子衡面上浮现一丝冷笑,而后悠悠道:“草民乃当年关县的医试状元。”

楚王皱了皱眉,道:“关县?当年各府的状元我都设宴见过,关县的状元,好像是李志伟,李太医?”

杜子衡又是一声冷笑,“现在说的话,正是此人。”

话落,便见楚王陷入了沉默。

“陛下,杜大夫虽是臣弟找来的,但对于此事,臣弟完全不知。臣弟以为,此事,事关太医署正一品太医,关乎着整个太医署的清白,故此,不能完全听杜大夫的一面之词。”

“草民愿意与李志伟当面对质。”

话落,楚王端着酒杯,饮了一口,而后又看了一眼茹妃,见茹妃面色寻常,便道:“传,李太医。”

楚王的声音刚落,便听黄默为立马传了话。等待李志伟的时间里,整个未央宫,都无一人说话。众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丝毫不敢有任何大动作。

半晌,李志伟匆匆而来。他刚一进门,便见到了站在一旁的杜子衡,心中立马一惊,转移了视线。

“臣,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福。”

“嗯,起来吧。”楚王低沉着声音道:“爱卿可认得你身旁这人?”

“不……不认得。”

话一出,便见杜子衡冷笑着摇头。此时,楚王又道:“当日你进宫,乃关县医试状元,可此人说,他是当年的医试状元。对此,不知爱卿可有话说?”

李志伟此时已经在殿中又跪下了,他焦急道:“陛下,臣在宫中这些年,兢兢业业,以各位贵人的身体健康为第一准则,这些您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何现在凭空冒出一人说微臣顶替了他当年的成绩,您就相信了呢?”

“李太医,”穆西忡忽然出声提醒,“楚王若是相信了,便不会让你有机会在这里解释了,这质问,是你应该有的说话方式吗?”

“微臣……知错。”李志伟伏地而跪,那背影,仔细看时,好似有些战战兢兢。

“行了,朕也不怪你,你将话说清楚就行了。”

楚王大度地摆了摆手后,杜子衡便对李志伟出声询问道:“敢问李太医,关县共有几人晋了复试?”

“十个。”

“那这十个里,请问太医能说出几个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关县只有我一人入了太医署,他们姓甚名谁,我怎知道?”李志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说话间的语气不自觉的高了不少。

杜子衡嗤笑了一声,“当然都未进,为了能让你从一个仵作进入太医署,关县府尹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杜子衡!你不要血口喷人!”

李志伟紧握着双拳,双眼瞪得溜圆,他怒视着杜子衡,似要将他一口吞下去。杜子衡微微一笑,悠悠道:“李太医真是好记性,这么多年了,还记得草民的名字。”

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志伟立马伏地解释:“此次疫情爆发,杜大夫神手,微臣自然是听过他名字的。”

这解释虽勉强,但也算是说得过去。

此时,杜子衡又道:“言冰走了。”

短短的四个字,却让一直嘴硬的李志伟,忽然变了脸色,他面色大惊之后,陷入了呆滞,而后便见他的眸中,涌起了万般情绪。

见他没有说话,杜子衡继续道:“你当年为了给关县府尹送礼,她将所有家当变卖给了你拿去送人,不惜得罪了母家,但是你走后呢?”

“李志伟,我们三人共同长大,你要太医署的名额,和我说,我不是不会给你,你为何,要如此待我与言冰?”

一语毕,殿中众人皆是倒抽了一口气。

此时,李志伟已经跪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你走没多久,言冰就发现自己有喜了,是我一直帮她安胎,她说等你回去接她,你正好可以赶上孩子落地的时候。可是没想到啊……李志伟,你真狠心。”

“孩子……那孩子?”

“死了!她盼了多久等你回来,可是你却一封信都没有!那日她难产,产婆与我都没办法,孩子和她,都走了。”

“言冰……”李志伟仿佛瞬间老了许多,他颤抖着下巴,喉咙哽咽,愣是一句话都未说得出。

杜子衡拄着手中的那根木棍,眼眶似是也红了。他说:“此次疫情爆发,我本不想来阻碍你的升迁之路,可是当我看见你风光无限地去临县给众人治疗疫情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咽不了这口气。我替言冰气愤,我替她不值!”

杜子衡的语气越发地激动,他看着跪在殿中的这人,积压了多年的不甘,终于爆发而出。

“当年关县府尹,现在可还任职?”楚王悠悠出声,却见穆西忡眉心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楚王便又环视了一眼四周,再次重复了一遍,“当年关县府尹,到底是否还在任职?”

此时,一直坐在后排的刑部尚书夏智育,颤抖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在殿中跪下,而后道:“启禀陛下……微臣在来刑部任职以前,便是……关县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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