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不知道！在整个蜀郡会战期间，特勤部有多少同僚无声无息的死去。”闫峰缓和了一下气息，口气变得沉郁起来。“马康州特勤部下属情报站站长高云辉以下共有七名情报员失踪，至今没有消息；甘洛州情报站站长李仝以下十二人，确认殉职；蜀州确认殉职九人，失踪二十一人……经此一役，我们辛苦布设的蜀郡情报网几乎毁于一旦。你知道这对于那些情报员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萧十三摇摇头，不敢想，也不忍想下去。

“这也意味着老子从二十天前开始，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趴在办公桌前写阵亡通知书！写到腰酸背痛都不敢抬头，因为我害怕一抬头，就看到死去下属们那一张张脸。他们死了，连应有的荣誉都无法得到！他们只想要一张足以证明自己功勋的纸，我给不了他们！”

闫峰的唾沫星子混杂着摔成八瓣的泪珠一起溅到萧十三的脸上，萧十三抬头看了他一眼，闫峰的脸色阴沉的可怕。他想起战前和他一起在蜀郡布设情报点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情报网的架设包含着闫峰多少心血？更重要的是，那些他们亲手遴选出来的情报人员就这样在战火中烟消云散。

痛不痛？痛彻心扉。

“你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

闫峰走过来，双手重重的按在少年的肩膀上。那一日，在姚公馆举行的誓师大会上。接受完培训即将出征的情报人员们，站在青复盟盟徽前庄重的举起了右手。

“……忠于祖国，忠于组织。严守纪律，保守秘密。……”

师徒两人一字一句将誓言背了出来，等到背完，萧十三发现自己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你做到了吗？”孙铿望着他，低声问道。

“我甘愿受罚。”萧十三低垂着头，紧紧攥住了拳头。

“我不会惩罚你，只希望你能记住。”孙铿缓缓告诫道：“每一个成功的情报员背后，隐藏着的是数之不尽的牺牲。我希望你能接受教训，不要再犯类似错误。”

他又望向闫峰，轻叹道：“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次教训，也是宝贵的经验。情报站的建立以后要选取多个地点，不光要在城市里，乡村中也要设置临时联络点以备不测。”

“记下了。”闫峰垂首道。

这沉重的话题暂告一段落，因为厨子送来了午餐。熟悉的口味，可惜物是人非。期间谷雨带着小雨儿回来一次，两人也许是因为名字相近而投缘，谷雨成了小雨儿在父母至亲之外最粘的那个人。这个待遇，之前的萧冰都没有享受过。

孙铿似轻描淡写道：“十三啊，你的同学萧孟和谷雨这个夏天就要结婚了。你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到时候我借着墨飞羽的名义，给你发一个大红包过去。”

“萧孟和谷雨？”萧十三惊讶，犹记得在桑梅草原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势同水火。缘分这东西，还真是任性。他抬头望着在沙发逗弄小雨儿的谷雨，心中没来由的一痛。脸上却堆起笑容，“那可得恭喜他们了。但我不一定能到……不对！”萧十三骤然想起，萧孟和萧若的关系，心中五味杂陈。

“什么叫不一定能到？”孙铿笑道：“是一定会到。萧孟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们会保守你的秘密。你也要注意一下，不要跟他勾肩搭背，该打一架就打一架。这样也能让郑昌和燕半城放下疑虑，放心大胆的用你。”

“明白。”萧十三捏了捏拳头，下意识望了谷雨一眼。“我会注意分寸的。”

“意思一下表明态度就是了。”孙铿道：“过几天我也会去蜀州，以皇帝陛下特使的身份。陛下已经做出了决定，将每年的三月十九日定为国家公祭日，以纪念所有在战争中死难的军民同胞。无论军民，国家都不应该忘记他们。”

“这是好事。”萧十三想起死去的李大丫，默默点了点头。

“是好事。”孙铿道：“在公祭完成之后，近卫装甲第三卫和近卫步兵第一卫将会立即开始越境报复行动。我会在新任的蜀郡郡守宣誓就职以后回去。”

“那他们很可能会对你进行刺杀。”萧十三思索着孙铿的行程，猛然醒觉。

“以我为饵，让他们再经历一次惨重的损失。”孙铿冷笑道：“只有他们的内部损失的够重，你们这些新血才能吸收的更快。要抓准时机，不要浪费了我的苦心。”

“学生记住了。”

吃饭也是公事，闲聊也是公事。一整天的时间就这么飞速的过去。转眼已经是日头偏西，闫峰和萧十三两人提出告辞。天刚擦黑的时候，两人才回到了咸阳。马车在萧十三的家门口停下，少年猝不及防的被赶下车来。

“你有一天的假期，明天这个时候我在安宁堡门口等你。”闫峰坐在车厢里，望着灯火初上的街景悠然道：“见见家里人，拜见一下你的老师。想想回去怎么跟郑管家交差。”说完，便吩咐马车离开。只留下萧十三站在家门口满腹惆怅。

他也是回来以后才从闫峰那里得知，自己的家从乡下搬到了咸阳。他的父母都是最普通的平民，能够进少年营学习，是因为叔父的关系。他的叔父名叫萧玉，是父亲萧石最小的弟弟。

萧玉十六岁从军，刚刚升上校尉，就战死在玉门会战的战场上。殁年只有二十四岁。不要说成婚，连婚配对象都没来得及寻找。他们这些从底层爬上来的军人就是这样，用一辈子的青春年华去努力，为家人拼搏出一个未来。等到功成名就，早已白发满头。

若不是因为萧玉的上级章英夫的关系，恐怕萧家就在这次的努力中毁于一旦。等到萧十三他们成长起来，就又是一场以命搏命的轮回。天幸有了少年营，才让叔父的努力没有白费。

十三有两个哥哥，十一和十二。得到通知那年，两位哥哥已经成家，没法享受这个待遇。只有十三，成了唯一的选择。但也是有代价的，他将放弃亲生父亲的遗产继承权，过继给萧玉。也是为萧家的另外一枝，延续传承下去的香火。

萧石一家刚刚吃过晚饭，大儿子一家从乡下来看看老人，顺便带孩子给老人享受天伦之乐。照例是要呆一夜再回去的。自从托小儿子的福，从乡下搬到城里来，又得了一幢房子的奖励之后。两个儿子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上门拜访的也更加勤快了。

萧石知道他们的心思，可就是不准备点破。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很好，如果这点家产再听老婆子的分出去，他们就真的没什么仰仗的了。

孙子今年已经五岁，到了上蒙学的年纪。乡下的蒙学自然是不如城里的蒙学条件好，大儿子这次过来，也是有想法的。自从十三从军走后，十一和十二一个做了里正，另一个做了村里的治安官。也算是开了智的国民一级，见识自然比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要高。知道孩子一定要接受更高等级的教育才能有更好的出路。

听说十三在军队里混得不错，十一就动了心思。想要通过老爹的门路，找弟弟在咸阳让孩子上一间不错的学校。如果有门路可以进军营，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时候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一心想要把自己送进城里大学校里去，爬在爷爷肩膀上玩的不亦乐乎。十一把自己的想法隐晦的跟老爹一说，萧石便讥讽的笑了几声。十一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时间也没法下台，红着脸陪着干笑。

十一媳妇见老公爹有那么点秋后算账的意思，就有些不乐意了。当初十三弟离家的时候，他们是做的有些绝情。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候家里多穷？老爹的地就是他们所有的指望了，能少一个人分自然是好的。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好了，哥哥家也可以补偿十三弟嘛。她正准备站出来为丈夫说句公道话，忽然听见院门响了起来。

“都这个点了，还能有谁来？”萧石的老伴低声念叨着，披上衣衫提着灯笼就出去了。虽说已经到了三月份，可咸阳的气温还是猫一天、狗一天忽高忽低的。白天能热的人脸上冒汗，晚上就得披上棉袄御寒。

听见有人来，十一也暂时收住了话题。把儿子从老爷子身上抱下来，可也不着急离开。听说最近蜀郡那边在打仗，而弟弟就是在那边服役的。能有弟弟的消息，怎么也是好的。他媳妇也是一般的心思，规规矩矩的站到了丈夫的身后。现在十三弟就是一家的主心骨，顶梁柱。要是有个万一……十一媳妇的心猛地抽紧，不敢想下去。

萧石端了一杯茶在手里，茶杯里的水是老伴刚续的，冒着热气。可他总感觉不到烫，依稀想起几年前的那个深夜，村正带着军籍处军官找到自己的情景。他厌恶的歪了歪头，把那不吉的想法甩到脑海之外。

萧石的老伴倒是没想那么许多，人老了，身板也有些差。这两年眼力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晚上提着灯笼，一米之外就看不清人的模样了。

她颤巍巍的打开了院门，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瘦削的黑影。她眯着眼睛看了又看，总也想不起自己从哪儿见过这张脸。直到她听到那后生说了句，才如梦初醒。

“娘亲，我是十三弟。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