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失手落在地上,蜡泪洇湿了油纸,火苗照亮了少年和她之间昏暗的空间。熊熊火光中,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魂牵梦萦的脸。是太过熟悉了,以至于都模糊了吗?
她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少年的肩膀。“真是我的十三弟,真是我的十三弟!”说着说着,已经泣不成声。萧十三拍着母亲的后背,心中一片温暖。他眨了眨眼睛,将泪花藏在眼眶里。
再抬起头来时,看见父亲已经闻声出来。扶着门框,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向一旁扫过,大哥一家子也在。嫂子抱着小侄子,他们三人看他的眼神,多了点尊敬和……惧怕。
他的脸上堆起笑容,叫了声,“哥,嫂。”
“哎。”十一完全没了在村子里当里正的威风,袖着手缩头缩脑的应了一声。至于他媳妇,则像鹌鹑似的躲到丈夫的身后,藏在阴影里。
萧石咳了一声,招呼道:“都在院子里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进来!”说完背着手回了堂屋里去。一家子人这才如梦初醒,跟着走了进去。
母亲抓住十三的手,就再也舍不得撒开。生怕自己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这个最牵挂的幺儿。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被梦魇惊醒。
刚刚端下去的饭菜又重新端上了桌,萧石夫妇俩借着屋里的灯光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儿子。十一扎手扎脚的也想凑过去,可是刚一迈步就被媳妇拉住了衣襟。
十一媳妇从兜里摸出五六个钢元来,塞进十一的手里。咬着他的耳朵道:“去胡家铺子打一壶烧酒……再买一只鸡,一只耳朵回来。”
萧十三虽然和父母在一起,可耳朵却还听着这边的动静。忙站起来欲阻止,却被萧石拉住。
“由他去。”萧石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十一拿着钱,不情不愿的去了。十一媳妇进厨房做了一碗醪糟,又洒了一勺黄砂糖。笑吟吟的端了出来,放在十三面前亲热的道:“十三弟,快趁热喝了。一路舟车劳顿的,喝碗醪糟补补身体。”
舟车劳顿吗?还真没觉得。这一整天是他最近一段时间来过得最为舒适的一天了,可是父母和嫂嫂都在看着,萧十三难却嫂嫂的盛情,只得端起了碗,放到嘴边。
却听到身旁发出“咕咚”一声口水吞咽的声音。他放下碗,低下头就看见一个四五岁的鼻涕娃,眼巴巴的仰头望着他。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却浑然不觉。
“这是承恩吧?”萧十三伸手揩去鼻涕娃的口水,俯身把他抱在了膝盖上。小家伙在怕生逃走和做美食的俘虏之间很快做出了选择,乖乖的坐在叔叔的膝盖上,惬意的享用着母亲做给叔叔的醪糟。
“已经长这么大了。”萧十三用小勺舀起一块鸡蛋,轻轻吹凉了送进小家伙的嘴里。他对孩子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衍儿喜欢他,小雨儿也还可以,至于大哥家的孩子,对他更是没有任何抵抗力。
“可不是嘛!”十一媳妇见缝插针。“今年已经五岁了,马上就要送去蒙学开蒙了。”她的话音才刚落,就看到了老公爹阴沉的目光。她心中有鬼,嘿嘿干笑了几声自去干活。
萧十三没注意到这段小插曲,兀自接着话茬道:“开蒙可是大事。嫂嫂打算让承恩在乡下开蒙吗?”
话说完却没人应声,萧十三疑惑抬头,却见嫂嫂早已经走远了。正狐疑的时候,听见萧石打岔道:“喂孩子这种小事就交给你母亲去做。我们爷俩喝一杯酒,说说话。”
说完他朝老伴使了个眼色,老伴会意,站起身去接承恩过来。孰料百试不爽的招数竟然失灵,承恩扭着身子不让奶奶抱,赖在叔叔的怀里等着萧十三的小勺送进嘴里。
“真奇了怪了这孩子!”萧石老伴奇道:“平常最喜欢奶奶的,今天怎么跟你小叔近乎上了?”
“那有什么好稀奇的?”萧十三见承恩跟自己亲热,不以为然道:“我在蜀郡的时候,给衍儿少爷喂饭,燕府里谁也带不走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十一媳妇就在一旁听得分明,一颗火热的心顿时冰冷下来。敢情这位十三弟在少年营厮混了两年出来,就是去蜀郡给大户人家做下人去了?看来一切还是要靠自己,靠别人是没有什么出路的。
正当这时,十一带着酒菜风风火火的回来,提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肥鸡报功道:“天可怜见让我碰到老汤家烧鸡还没有关门,买了一只肥鸡回来下酒!”
“下什么酒?”十一媳妇劈手把肥鸡从十一手里夺了过去。瞪着眼睛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什么酒等你去喝?给我回屋去!”
“不是……”十一满头雾水的望着媳妇,指着堂屋里的父亲和弟弟道:“十三弟不是回来了吗?不是你叫我……”
“我叫你干什么?”十一媳妇冷着脸训斥道:“走!回屋去。以后少跟这没上进心的破落户交往!”说罢,夺了男人手里的酒肉,自顾自回房去了。
萧十三听着外面哥哥和嫂嫂的争执,轻轻叹了一口气。被人误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再加上自己的亲人又何妨?他惆怅的将最后一勺醪糟喂进承恩的小嘴里,拍拍小家伙的脑袋示意他可以走了。
承恩却不愿意离开,搂着小叔的胳膊甜甜睡着。萧十三只好苦笑着把他哄睡,忍不住想起远在剑门关的衍儿。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那位小少爷是不是又不肯吃饭了。
萧石知道儿媳妇前恭后倨的缘故,可也懒得点破。在他看来,一家人托了弟弟萧玉的福,能够活到现在这个程度已然是天幸。老人有老人的活法,孩子有孩子的活法。在遥远的未来,各凭本事挣口饭吃。做官也好,做下人也罢。只要活得快乐自在,平和安逸,那就万事大吉了。
是夜萧十三与父母促膝长谈,直到鸡鸣一遍方才睡下。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告别了家,重新踏上了征程。不知道这次一去,又要多久才能回来。临走之前,在父亲的皮袄里放了一封金元。
闫峰是个严厉的老师,又是个体贴的长官。知道这次回去的仓促,少年不可能有时间置办礼物。顺手在他背包里塞了两封金元,这也是萧十三睡下之后,才发现老师的馈赠。
若是昨日便让嫂嫂看见,想必也不会让她心生嫌恶。但萧十三此时已非当年,又何须看她的脸色行事?父亲刚强一生,田产又被两个儿子分去。手头无钱,肯定会让两位嫂嫂怠慢。但有了这一封金元,情况就大不一样。
这也算是不孝子的一点心意了,萧十三如是想着,站在咸阳的街头惘然无措。昨日与老师分别时,他曾交待过三件事。如今家已经回去探望过,接下来就要去拜见那位“恩师”了。
档案上说他曾接受过恩师数年的教诲,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别说他未曾上过一堂墨飞羽的课,就连墨飞羽学堂的位置,都不知道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他考虑是不是放弃这一环节,先回安宁堡混过一天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
“萧十三?你怎么在这儿!”
萧十三闻声转头,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与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并肩站着。他目光警惕的四处环视了一圈,没有发觉有暗中盯梢的人。这才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低声道:“何囡?”
何囡微微点头,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
青年男子已经看出事情有些不对,他急中生智,朝附近随手一指。“先上马车,我们车上详谈。”
神奇的是,那里本来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随着他的一指,一辆黑厢蒸汽车缓缓驶来,停在青年手指的位置。三人也不多说,快速的穿过街道,走进车厢之中。
青年朝萧十三微笑道:“认识一下,吕耀明。”他摸了摸后脑勺,无比纠结的道:“半吊子发明家、商人、安宁堡教员以及何囡小姐的未婚夫。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拆散我们。”
这长的有点离谱的自我介绍词让萧十三一愣,过了好久才全部消化。他伸出了手,简单干脆的道:“萧十三,特勤部电讯处文员。”这是他众多掩饰身份之一,在咸阳街头,这个身份可以让他避免绝大多数的麻烦。
“居然让我见到一个活的特勤部文员。”吕耀明顿时兴奋起来,两眼冒出了星星。这眼神,着实让萧十三吃了一惊。
“老弟,”吕耀明亲热的攀住了萧十三的肩膀。“能不能帮我给你们闫部长带个话。”
“呃……你说。”
“告诉闫部长,我感谢他;告诉闫部长,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报复给他看……”这没头没尾的话还没说完,何囡便拉开了车厢门飞起一脚把吕耀明踢飞了出去。
关上车门,她平静的看了萧十三一眼。“说正事吧。”
萧十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依稀想起那个带着弟弟站在讲台上的柔弱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