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龙号被七八根铁索固定住，正一点一点地被收进陆擎的包围圈，人族的士兵通过弩箭后的铁索快速向影龙号移动着，舰船上的弓箭手也早已经瞄好了影龙。五十六名海上的恶徒面对五百多名海军，实力的过于悬殊让此役蒙上一层屠杀的意味。罗砚伦望着身旁林立的武士们，无一不是忿怒状，他刚要下令，手里突然有一柄刀递了过来。

是海流火，未出鞘的海流火，在握入罗砚伦掌中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破鸣，罗砚伦回头看去，看见一个双眼通红的毛头小子。

罗砚伦认出了他，那是黑市群岛的六才，这个可怜的孩子。对于罗砚伦的救命之恩，他表现出来的任何感谢都被罗砚伦谢绝了。用他的话说——你上了我的船，把命交给我，那就是我的兄弟，兄弟之间言谢，是虚伪和示弱的表现。

六才便把感谢之辞融在行动里，面对陆擎的围剿，这位十五岁的少年也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了，刹云港上，那时的吏欢伯也像罗砚伦一样站在他的面前。那时的他，只是一味地逃命，但现在不一样了，周围的人，都是共患难的勇士啊。他不再害怕了，不再逃避了，在真正的恶人面前，逃避只会激发他们更强的征服欲，屈服只会让他们觉得你软弱，要想让他们悔改，那就拔出刀来，奋起反抗！

“想活命的，就从影龙号下去，我不拦你们，倘若过了今天我没死，你再来找我，我依然留你，毕竟这船上已经很久没有娘儿们了。”罗砚伦摩挲着手中的海流火，眼睛里流淌着一片杀戮之气。这些极恶之人听到这话，不禁发出一阵哄笑，他们纷纷看向罗砚伦，手中的武器在怀中激动地发颤，像岩浆一样热得烫手。

“既然都是想死的，那你们还等什么！”罗砚伦“噌”的一声拔出了海流火，指向眼前那些嚣张的大船，“在海上憋得久了，你们他妈的都没有血性了吗？”

他身先士卒冲了上去，紧接着一根利箭直射而来，见那箭头不是取他命，立刻怒火从心中烧起。

“对面的羽人，你是瞧不起我吗？”罗砚伦心中强烈的自尊，让他硬生生地接下那支箭，那箭头没入他的左肩，却丝毫没有减缓他的速度。他大喝一声一跃而起，他的脚踩碎了甲板，整个人比箭的速度还要快，落在铁索上的时候，把攀爬在上的海军都震得差点坠落下去。

“索爷，左边的人交给你了！”罗砚伦发号道。

索爷点点头，眯缝的眼睛里像是藏着猩红的信子，他大臂一挥，一把青绿色的弓被他拉成了满月。雪凌澜就站在他的身边，能够清楚地看出他拉弓的姿势。他的弓弦比一般军用弓弩的配置都要粗上一圈，小指粗细的弦线整根都是青绿色的，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一种青绿色的小蛇。

索爷是云州一带用弓的好手。他的弓弦，正是用毒蛇竹叶青的蛇蜕揉织而成的。竹叶青的蛇皮本是脆的，但被甘草水煮热浸泡之后，经过数十次砂石的磨碾软化，这些青绿色的蛇皮便变得极为坚韧。然而经过复杂工艺之后蛇皮会迅速缩水，竹叶青的体型又只有成年男子的手臂大小，想要鞣制这样一条粗细均匀的弓弦，至少需要十条成年蛇。竹叶青有剧毒，石榴籽大小的毒液溶在酒水里，牛喝上一口就死，毒液更是会渗入盛酒的器皿中，无论洗刷多少次，依然能够让人丧命。所以说，这样毒的蛇，在云州的广袤密林里也未必能找到多少，能制成这样的弓弦，那想必已经算是玩蛇的翘楚了。

索爷的弓箭分量极重，腕口粗的箭镞被雕刻成蛇头的形状，被那么粗的弓弦钳制着，拉开的那一刻，弓臂扭曲成一个夸张的形状，好像随时都会崩裂，但他却游刃有余。

“索爷，你可得瞄稳了。”身边一个手掌铁灰的矮子嗤笑道，“否则，船长怪罪下来，这船上就得少个瞭望员了。”

“我不介意让影龙号先少个多嘴的炉工。”索爷的话刚说出口，那一箭也随之射出，弓弦脱手的那一瞬间，空气中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好像毒蛇“滋滋”地吐出信子，把他后面的声音都撕碎了。

同样被撕碎的还有那些踏索而过的海军，在铁索上快速移动的他们，行动范围也被固定在了一条直线上，巨大的箭头凌空而过，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只见眼前一道碧绿色暗光闪过，他们的胸口顿时一凉。

那箭消失得悄无声息，海军们只感到身体被重锤砸了一下，胸前就现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被箭贯穿胸膛之后，十几人还维持着相同的姿势，透过这些人胸前的大洞，甚至能够看清船头上的指挥不可置信的眼神。那巨箭被十几个人阻挡，速度终究是慢了下来，最终插在那艘船的主桅杆上，像是威慑敌人的铁旗一般深插在敌方阵地之中。

看到铁索上的海军纷纷坠入海下，索爷又迅速拉起了第二根弓箭。他蓄势待发，但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挡住了他的将发之箭，是雪凌澜。她把手按在索爷那一人高的大弓上，伏在他的耳畔说了几句话，索爷的脸色突然就有些难看。

索爷匆匆数箭解决掉最近的人族海军，掩护着雪凌澜到了船首，雪凌澜随即振翅而起，迅捷的身影像光一样从影龙号的甲板上一闪而过。索爷丝毫没有迟疑，朝着天空甩出他那标志性的蛇皮绳索，稳稳地束在雪凌澜的腰间。

雪凌澜的身影从墨斗似的天空划过，灵活地避开了纷攘而至的雨一般的箭，而索爷挂在她的身下，也不住地朝着身下射箭回击。雪凌澜有些不舍地看着影龙号上正与人族海军厮杀的海盗们，她在刚才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感觉到，一直笼罩在丧流港上的阴云越发强大了一分，暗月所带来的压力让她格外担心，魏江河那边的状况显然没有变得更好，他需要支援。

光羽的痕迹从影龙号一直蔓延到不远处的丧流港，与龙旗上的微弱亮光交相呼应，直到长夜最终将天空中的光芒吞噬，孤军奋战的影龙发出最后一声低沉的悲鸣。

身体坠入纯黑的泥潭中时，魏江河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便全都切断了。

随着溟海之王死去，那汹涌滚动的黑潮中闪烁着的无数敬畏的影子也彻底消沉。腾蛇降临给大海带来的破坏是巨大的，它的出现让周围的生物出现了暴动，恐惧支配着它们的意识，让这些鱼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而疯狂之后，便是永寂。这是一种极为病态的追随，即便腾蛇一声巨吼就能将那些拳头大小的鱼震死，但还是无法阻止它们对腾蛇的追随。在未知的伟大造物面前，巨大的恐惧积压之后就会变成崇拜，不仅仅是这些鱼，人也是如此。

真真切切地，魏江河第一次觉得大海如此陌生，无论是温度还是触觉。伸手所及是黏稠如汤般的海水，无数小鱼的尸体环绕在他周围，沉浮在海上，如集市推推搡搡的人，拥挤着搅动着，撒满了整个海面。魏江河每一次在海中挥动手臂，都会揽过数十条死鱼的尸体，血与水混杂，发出浓烈的腥味，这让他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在这样一片漆黑中，遇到任何危险只能依靠直觉来躲避，魏江河咬着牙，不断摸索着往更深处潜去。

比起眼下这些死鱼，越往下，只会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他。

终于，魏江河从鱼的尸体堆中挤了出去，被漂浮的鱼尸遮挡着，此刻的环境与深海无异。要找到暗月星石，必须点亮身上的芒晶，但那些深海鱼类对光亮也尤其敏感，此时暴露行踪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魏江河时间不多了，圣像的坍塌不知结果如何，影龙号上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孤军奋战的自己，可能就是胜利与否的关键。暗月星石就在附近，他能够感觉到这玩意儿带给他的压迫感，恶心和眩晕正在折磨着他。正是这邪恶的东西，才让丧流港上的羽人无法作战，所以他务必摧毁它，摧毁这万恶的根源。

原本漆黑静默的海下，唯一的一丝光芒亮了起来，魏江河捏碎了芒晶，芒晶中的液体遇水之后开始发光，开始不断地向周围扩散开去。而光幕之下，魏江河手里握着长刀，无所畏惧，他带着影龙的威严而来，孤身踏入这魔窟之中！

首先迎接他的，是数十点猩红色的亮光，数不清的阴影眨眼间便向他围了过来，它们感受到了光亮，知道是猎物误闯，猎物的周身尽是不断浮现出来的獠牙大口，转瞬间那个结实的身影便被鱼群吞没。

但它们吞下的并不是魏江河，而是他的上衣。在那群大鱼的扑杀之中，魏江河将身体一缩，灵活地脱下了上衣，往更深的地方遁去。在原地的衣服，不一会儿就被大鱼撕了个粉碎，并且一张张贪婪的大嘴早在魏江河的逃生方向等候。魏江河猛然发现脚底骤然张开了一张大如糠筛的巨口，只得伸手一刀，将迎面而来的大鱼从嘴到尾分成两半，刀锋破开鱼的脊骨，也短暂照亮了他眼前的绝境——数以百计的鱼已将他团团包围，这让魏江河的心猛地一沉。

这些杀人鱼，名唤戟齿鲸，它们尖锐的牙齿可以轻易咬碎铁板，咬合力甚至赶得上猛虎。它们贪吃而又狡猾，被盯上的猎物难逃一死。魏江河横刀在前，面对数以百计的戟齿鲸，他不敢硬碰硬，只能临时后撤，暗月星石还没有头绪，他不能就交代在这里。

但戟齿鲸的速度实在太快了，魏江河拼命划水都不能逃脱它们的追捕。令他意外的是，那些大鱼首要的攻击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之前被分成两半的那条鱼。这些贪吃的鱼闻到血的味道立刻疯了一样，追逐血腥而去，丝毫不在乎他们的目标是自己的同伴。在猎物的争抢之中，不少戟齿鲸也受了伤，戟齿鲸之间的自相残杀给了魏江河一些时间，他毫不迟疑地穿越大大小小的鱼群，往丧流港的城下游去，很快潜到了底部。

那该死的暗月星流石到底在哪儿呢？

趁着芒晶的光亮还未消散，他定睛审视着，但眼前的一切让他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