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裂的石块从天空中落下，在海里翻起滔天的巨浪，李向晚看着逼近的昏暗，一下子瘫软到了座位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面若死灰，“他真的是疯了。”

“陆擎刚刚做了什么？那信号代表什么意思？”雪凌澜忌惮地看着远处与影龙对峙的告死鸟海军，心里中的那股不安越发扩大。

“你没看到外面那该死的石像已经开始向我们这边倾斜了吗？那赤红色的信号箭只会发给一种人——原本驻扎在新月滩的郁非秘术团。刚刚的爆炸来源于丧流湾，陆擎是想炸掉碧温玄的圣象，让丧流港会全部夷为平地！”李向晚的手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我在丧流港驻扎的数月，陆擎三次让我拓宽丧流港两侧的岩壁，所有工匠和士兵开凿了数月，才勉强将丧流港拓宽了丈余。我开始还有疑问，既然是戍守，拉长防御战线岂非多此一举？现在看来，陆擎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拓宽河道就是为了让圣像倒塌之后滚落下来，让我们所有人都死在巨像的碾压之下。”

天空越发黑暗，一道漆黑如铁柱一般的物象正在向雪凌澜他们这边倾塌。陆擎反过来利用了他们的计谋，最终把所有人都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港口上的人族守军，将为雪凌澜陪葬，两侧既已无法逃生，而海上被陆擎封死，丧流港就是个死局！

“陆擎这个混蛋！”李向晚的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地说道，“丧流港人族驻军四百五十人，虽然不是他的嫡系部队，但始终以告死鸟为荣，陪着陆擎出生入死，却最终还是成了他的弃子。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居然干出这种事？！难道不怕皇帝责罚吗？”

“他是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天大功劳……一个可能藏在苒山的秘密。”到了这时，雪凌澜彻底明白了，但她也没有更多地解释苒山有什么秘密，“你还不明白吗？陆擎之所以不怕，就是想等到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把一切推给我，最后惨无人道地炸毁圣像的不会是他陆擎，而是凶残狠毒的北王罗砚伦和负隅顽抗的雪氏公主。不要自怨自艾了，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现在指挥所里还有多少羽人？不想死的话，我们必须互相信任。”

“五百多羽人，没有编制。”说到这里，李向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陆擎甩给我一个烂摊子，你应该也看到了，这些羽人根本就是累赘。”

“羽人没有必要为夺走他们家园的人卖命。”雪凌澜看着外面那些空拿着弓弩的同胞，他们的目光有些涣散，眼中毫无战斗的欲望，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没用的。”李向晚失神地说道，“你救不了他们，你谁都救不了。”

这一番话，让雪凌澜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看向眼前一脸严肃的李向晚，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二十七名全副武装的至羽，他们的手竟全都低垂着，即便他们想拿起武器作战，但全身犹如脱力一般不听使唤。他们的脸色苍白，寒冷正支配着他们的意识，这些羽人之中的翘楚，此刻也开始像外面的人那样失去力量。

雪凌澜上去扶住了将要倒下来的翼云垂，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但他似乎全然未觉，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这些羽人是累赘，无论他们在哪一方。”李向晚有些惋惜地看着这些低迷的羽人，慢慢地站了起来，魏江河刚要上去擒住他，却被雪凌澜拦了下来。

“这是暗月的力量。”雪凌澜盯着眼前的人族指挥官，确认似的问道。

“对，你早就该想到的，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李向晚这次没有避讳雪凌澜的目光，“刚入驻丧流港的时候，陆擎便在下面做了一些布置。”

“星辰之种……暗月星石。”雪凌澜内心充满了愤怒，质问道，“暗月星石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绝对不是一点点暗月星石可以做到的，陆擎是怎么布置的？”

“在海底，指挥部正下方有一处秘术阵眼，那个阵法放大了暗月星石的影响力，毁掉它，或许暗月秘术就不会起作用了。但是……你是要恢复那些羽人，让他们带着我们飞离这里吗？”说到这里，李向晚又看了看海面上那处巨大的阴影，心里不禁涌现出刚刚那恐怖的一幕。腾蛇粉碎人族舰队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在滴血。暗月星石的地方并不难找，但在那一片漆黑的深潭里，随着溟海王者的到来，已经变得异常可怕了。

“我去破坏那个法阵。”魏江河拔出腰上的短刀，双眼中呼啸着猛虎之影。

在他的心里，没有比亲眼看到影龙号被人毁掉更难受的事情了，他从魏家离开的日子里，一直都是这条船上的人们在陪伴着他。罗砚伦的教诲仍在脑里回响，伙伴们厮杀的影子还在眼中回荡，圣像坍塌会让丧流港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即便是腾蛇，也无法在这种境况下存活。黑月的大潮下，未知的危险正在等着他，他只有尽最大所能，可能一无所获，但也有可能力挽狂澜。

影龙号的人，势必是要战斗的。

雪凌澜点了点头，看到魏江河毫不犹疑地跳进海里，她不禁想起了怒号的狂涛中永不坠落的影龙旗。她看着远处因为操纵大蛇而近乎脱力的罗砚伦，浅褐色的瞳孔里闪烁着莫名的光华：“就算不成，也未必是个死局，能救大家的方法，还有一个。”

将倾的巨像，逐渐放大的阴影，是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恐惧，与那暗月之境的伟大之物如出一辙。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命运的巨石无数次地从他们的身上碾过，他们是比沙尘更要渺小的存在，没有人能拯救他们。

除了他们自己。

丧流港的码头上，百余名人族士兵和五百多名失魂落魄的羽人被聚集在一起，头顶是正在倾斜的碧温玄圣像，火焰腾空而起，爆炸声此起彼伏，无数碎石正沿着山势滚落，城墙上到处都是呼救的士兵。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大呼，有的人甚至害怕到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摔到底下的岩石上，顿时脑浆四溢。对巨像倾塌的恐惧已经让他们失了神智，即便有人疏散和带领，还是难以平息这些人心底的惊恐。

李向晚眼看着一块巨石坍塌，将一刻前自己还身处的指挥所彻底摧毁，他发白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但也没时间容他感伤了，配合着雪凌澜的指挥，他们集结了仅存的人族士兵，并呼喝着那些行动迟缓的羽人聚拢，带着他们来到了码头。雪凌澜说她有办法拯救大家，不知道为什么，李向晚选择相信她。如今圣像就笼罩在丧流港上，一旦彻底倒下，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雪凌澜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注视着海岸远处的影龙号，北海之王正在那里奋战，她遥遥望着，紧接着深吸一口气。

她能够感觉到暗月的压力，笼罩在整个丧流港上的死亡气息正在一步一步地吞噬她，但也让她愈发强大。在影龙号上的时日，她接受过比这更要残酷的压迫，海流火上蕴含的暗月之力深入她的骨髓，寒冷遍及她的全身，恐惧消磨着她的意志，但却始终无法根除她心底的希望，而这份希望，最终无限放大，成为抵抗那虚无之影的坚实力量。雪凌澜无时无刻不处在绝境中，眼下的局面，并不比她之前遇到过的更可怕，所以她并不害怕。

她不害怕，暗月就无法左右她。

在肆虐的黑暗中，连月色都被掩盖，但她偏要开辟一丝光明！

雪凌澜闭上了眼睛，岩石的崩塌和海潮的起落就在耳际，受伤的士兵在呼号，正如她在秋叶所经历的那般。暗月如同洪水猛兽铺天盖地而来，而她站在风口浪尖处，看城墙般高耸的海潮向她扑了过来。在暗月星石的影响下，即便她能够看见明月，但明月能带来的力量微乎其微，她透过恐惧的幕墙什么都无法感受到。

不，她固执地摇摇头，明月就在眼前，暗月的力量无限扩大，妄想挤掉明月的光辉，但明月犹在，她能够感受到那里的一丝光亮，虽然像蜉蝣般渺小，但在暗月的黑潮之中，却永远不会死去！

极限，她要突破感知的极限，感知的范围有限，但飞翔的信念是无限的。

雪凌澜循着那丝光亮，精神力像枝叶脉络一样蔓延出去，暗月无法靠近它，竟然主动让开了道路，匍匐而下，不敢进犯。那是暗月在恐惧！雪凌澜越挫越勇的明月之魂，在这一刻站了出来，面对梦魇一般的逆境，它锐不可当，它势如破竹，像枪尖一般刺了出去。雪凌澜追逐明月的身影，就像是一道亮丽的光，刹那间把整个黑色的夜幕分成两半！

雪凌澜的肤色好像忽然间变了，变成如月光般的流光，她抿着嘴，长发随着风飘散起来。她向着前方走了一步，面对着眼前暗流汹涌的丧流港，突然凝出双翼飞了起来。

对于她而言，书写英雄的方式，永远都不是杀戮，而是拯救。

她的双目清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黑暗渐渐迷了她的眼睛，但始终有一个目标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是两点璀璨的流光，比任何星辰还要耀眼，比初升的阳光更加灼目！丧流港上的黄昏结束了，太阳最终隐去，明月显现出来。那璀璨的月色像一抹纯净的玉，笼罩在丧流湾的海面上！

不，那不是明月，黄昏才刚刚落下，怎么可能马上就有月光？那是雪凌澜放出的光华，她悬浮在空中，如天鹅展翅一般展开了她那璀璨的光翼，就在那片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黑影之下，她不屈的身影化为永恒的飞翔！她是白荆花最后的希望，是所有羽人的希望，被那双如片云般的羽翼笼罩着，整片海洋都好像重新凝聚起了希望！

雪凌澜在空中俯瞰着所有人，她坚定而清亮的声音响彻丧流港，这声音很多年后都在这群亲历的战士心中深扎，成为王朝复兴的种子：

“明月尚在。”

说完这句话，雪凌澜振翼飞去，她在天空中翱翔着，追逐着丧流港海面上金色的启明星，那里的光芒日渐暗淡，好像随时都会逝去，但现在不会了，雪凌澜的祝福从天而降，她带着将胜的希望附着在那两片星瞳之上，与影龙号上那个桀骜的狂徒相拥。

那是盛大的降临，更是伟大的营救，那抹光给了罗砚伦强烈的勇气，他眼中的金芒重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