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蛇,古鲛族史贝中曾记载的鲛族守护神,被陆上种族尊称为“影龙”的异兽,深海中最可怕的力量。在鲛族的创世传说中,腾蛇身长七亿七千七百万尺,身体伸长便能够沿着九州的海岸线围上一圈,每当栖息之时,它便将身体盘起,浮现在水面的部分,就是新生成的大陆。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生成新的洋流,每一次身体的挪动都将引发海啸。
很显然,这不过是鲛人编出来的传说,但即使如此,真实的腾蛇也足以令所有人肝胆俱裂。如今,它接受北海之王的邀请,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来裁决人世间的善恶生死!
它遵从罗砚伦的召唤,从遥远的溟海赶来,只为救一个故人!它破海而出的瞬间,巨大的双翼把天空都要遮蔽,在万丈高空展开了它的英姿。那一刻,它与罗砚伦遥遥相望,大风卷起罗砚伦的大氅,露出身后威严的影龙!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也便成为恶龙。
大蛇似乎听懂了罗砚伦眼中的意思,突然一个俯冲,对着前方云集的舰队发起了冲击。它巨大的影子横掠过空,对着告死鸟张开了大口,那张比铸铁还要坚硬的巨颚中带着数尺长的獠牙,轻易就能咬断大船的桅杆。反击?没有反击,战舰上的士兵们被这突然惊起的庞然大物吓破了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向自己冲过来。原本声势浩大的舰队像是待宰的羔羊般跪地求饶,但大蛇毫不留情地冲向他们,阴影盖住了告死鸟的船队,瞬间就将近半的船只撞了个粉碎,在这如君临般的威压面前,脆弱的地上物种像是惊弓之鸟。
剩余的人族舰船惊惶四散,但丧流港外的峡湾不足以让他们快速地躲避,原本用来捕猎影龙号的猎场,如今成为他们自己的墓地。腾蛇在海面上腾跃滑翔,残忍地摧毁着一艘又一艘船只,而影龙号就跟在它巨大的阴影之后,收割着战场。影龙号上的海盗们都是接舷战的能手,他们呼哨着,冲向那些逃过腾蛇冲击的海船,利用攀绳跳上对方的甲板,杀死舰船上的指挥官,占据这艘军舰,这样一路推进,整个丧流港外的海面上,只剩下被腾蛇摧毁的舰船,和即将被影龙号收获的战利品。
罗砚伦不再去看身后洒满鲜血的屠场,他的身体承受着巨大的负荷,眼睛里流出血来,金色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
那种感觉,又来了。
就好像人声鼎沸的夜市中,五彩斑斓的灯光挂在夜幕之上,每个人都在享受着光明带来的温存。但在下一刻,忽然降临的大风将所有的灯火全部吹灭,原本喧闹的人群面对突然到来的黑暗,那种一瞬间的怅然若失使恐惧这种东西被无限地放大。人流开始失控,喧闹声变成了哭闹,丈夫死去了,妻子在人潮中无助的守着他仍温热的尸骸,小孩走丢了,母亲在人群中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但无人回应。
当你对现在拥有的力量越习惯,再失去就会越不舍。
那种来自于血脉之中的力量,像罂粟,像毒药,能带给你片刻的欢愉,却也能够让人枯萎啊。它的存在让你勇敢,让你无畏,让你强大,让你拥有,但是若真有一天你失去了它,带给你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失落。
你嚣张地说:“我只为了我自己。”
但你真是在为了自己而活下去吗?
罗砚伦眼中的金芒像是微风中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他的头昏昏沉沉的,无力感笼罩着他,让他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但同样的,身体里面又有更多的力量涌现出来,像是明月下的潮汐。但那终归是不属于他的东西啊,它开始支配他,占有他,而他自己却无法阻止这股欢愉袭遍自己的全身。
罗砚伦不想迷失在里面。
但他的精神力在控制了腾蛇之后,已经远不足以支撑他对另一个怪物做出反抗了,只能任由那股暴戾的心绪冲击他的脑海。他拿起身边的酒壶,猛灌了一口绡藏金,努力维持残存的意志力。现在一切顺利,人族海军的战意已失,等影龙号上的兄弟们彻底解除他们的武装,收拾好这个战场,他才可以休息,只要给他哪怕半个对时,他就可以迎接真正的决战——与陆擎的对决。
罗砚伦对陆擎足够了解,能让那个谨慎和阴险的人族统帅放手一搏的,一定得是与危机并存的巨大利益。只要布置好这个战场,让腾蛇重新隐藏,丧流港如今的一片狼藉、雪凌澜的存在、刚刚经历过苦战的影龙号,将展现在陆擎面前,自己再表现得好像揭开了所有底牌,他就会闯进来,闯进这个为他而专设的决死之地。
可惜并没有那半个对时,就在影龙刚刚战胜丧流港海军的同时,在它的出海口,那狭长的海域尽头,有号角声响起,罗砚伦猛地回头,在他身后,告死鸟陆擎竟然已经抵达。庞大的舰队立于丧流湾的隘口,挡住了影龙的出路。汹涌奔腾的浪潮之间,罗砚伦与陆擎遥遥相望,他们之间,是丧流港的人族舰队的哀嚎声遍地而起。罗砚伦冷笑着撇了撇嘴——决战被提前了,腾蛇也被陆擎尽收眼底,但这也算是一种真正的底牌亮尽。
既然如此,就靠实力说话吧。
陆擎此时就站在旗舰舰首,大蛇在空中腾跃的姿态被他尽收眼底,如此巨大的海中异兽出现在丧流港让他有些惊讶,但他似乎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损失而恼怒,他那双充满污浊的双眼里,反而表现出一丝欣慰。
“影龙号敢孤船来犯,原来是有这样的依托,确实是让我长了些见识。但你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陆擎说完这句话,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周围的侧舰随着他的指挥向两侧扩散而去,六艘战舰在峡湾处不断调整着位置,最终几乎是船挨着船并列停在一起,将整个峡湾的出口彻底锁死。影龙号想从这里冲出去,除非插上翅膀。
“凭这些人手就想困住我,到底是谁更得意忘形呢?”面对陆擎气势汹汹的包围,罗砚伦不慌反笑,“无论多少船横在我面前,都是一样的,你还觉得自己的损失不够大吗?”
“罗砚伦,毁了我这么多船你很厉害,但你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可惜眼下对我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你的底牌已经出了,但我做的准备,比你想象的可要多得多。”陆擎的脸上勾起一丝冷酷的笑,说罢他拍了拍手,对着身后点头示意。紧接着一支拖曳着鲜红色尾巴的响箭被发射到了空中,它在空中爆裂开来,蔓延起像星辰郁非行一样的红。
看到那枚响箭射出,罗砚伦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转过头去望向四周,两岸都是高耸的绝壁,能够出去的通路被陆擎带来的生力军堵死了。夕阳渐渐沉下,丧流港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因为苒山那座巨大的雕像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临渊而立。
整个苒山突然陷入一片可怕的安静之中。
英勇厮杀的人,咆哮冲锋的人,情绪激动的人,悲恸至极的人,都被那赤红所吸引。他们抬头仰望着,看着那片点亮苍穹的光在空中爆炸,弥散,消逝。山雨欲来,大风卷起数丈高的尘埃,开始往岛的正中心汇集。
这支信号箭,终于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
先是林中惊起各种飞鸟,之后那些飞鸟却又无力地从天空中坠下。
赤红色的怒焰如同火山爆发般冲入远处的云层之中,骤然贯穿了厚重如铠的云图。炫目的火光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明,苒山那座巨大的鲛人圣像被包裹在火焰里,原本慈善的面孔此刻也呈现出怒状,如巨斧劈开大山,巨像也被火焰分开了,一道黑色的裂缝赫然出现在红色的帷幕上——巨像,在倾倒。
强烈的震荡随着巨大的爆炸声渐次传来。
那旷古绝今的大爆炸从苒山的中部开始,带着震耳欲聋的颤动声,如狂风般刮过战场,声浪卷着沙尘迅速向周围震荡,从丧流上空看去,可以看到整个苒山的气流像是雨水坠入湖泊所震开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周围扩散,到达丧流港时,港上悬挂着的告死鸟战旗被尽数撕碎,巨大的声浪让大海都猛烈震动起来。那声波穿越战场,让数千士兵纷纷扔掉武器,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但于事无补,那声音无情地穿透手掌的阻隔,像铁锤在人脑里重重地敲击。不仅仅是爆炸引发的声音,岩石崩裂、山体坍塌,整个苒山的大地都在震动,船在海上剧烈颠簸,连大海也受到无法逃过牵连!
同样被这震动影响到的还有罗砚伦,他的精神力几乎全被用来操纵大蛇上了,面对无法避让的冲击,他猛地吐了一口血,震荡中的腾蛇也在半空中张开大口,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那是罗砚伦的呐喊,那巨蛇眼睛中的金光正在慢慢消逝。罗砚伦快要坚持不住了,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他极度萎靡,同时他体内的另一股力量也在慢慢占上风。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若是继续操纵这条大蛇,那么他的精神将遭受到难以估量的破坏,而另一个怪物也将彻底占用他的身体。
那个杀戮的怪物,将不分敌我地杀戮,直到摧毁这个肉体,直到摧毁一切。
罗砚伦从痛苦中醒过来,精神力从腾蛇上消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虚汗。而那在黑暗中乱舞的大蛇眼中,金光也最终消逝,巨大的蛇体失去了力量重重地坠入大海,并缓缓地沉入海底,惊起的波澜将人族舰船的遗骸拍打得到处都是。狂流暗涌,水汽蒸腾,无数鱼尸从海面浮起,罗砚伦站在影龙号的甲板上,像是从地狱中回归的修罗。
苒山的巨像底部也快速崩塌了,岩体的分崩离析带来大地的晃动,巨大的爆炸炸断了雕像原有地基,圣像正像一把悬剑一般,随时都可能倾覆下来。
罗砚伦望着隐圣的巨大雕像,金色的眼睛里不觉涌动出愤怒的火花,他对着已缓缓开近的陆擎喊道:“你连你自己的手下都不放过吗?”
“谈何放过?他们死于一场伟大的胜利,获胜怎么能没有牺牲呢?”陆擎一反常态,站在船头大笑着,笑得像个屠夫,“看那天边的云霞,多么美丽,多么绚烂啊,那是上天的馈赠,怜悯你们这样的蝼蚁终究要死在这片大海上,而我,我们这些人。”陆擎指了指身后林立的人族猛士,看向那处遥远的圣人雕像,“将会活到最后,见证你们的死去,见证赤红风旗飘扬在七海之上。”
“陆擎,难怪你的弟弟会唾弃你。”罗砚伦冷冷地回道,“你确实已经丧心病狂,丧失了武士的气节。”
“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圣人,也会有倒下的那一天。”陆擎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夹杂着无比的狠辣,“丰功伟绩被歌颂久了,难免会让人觉得讨厌。野心让我能统治苒山,而刚愎自用妇人之仁,只会让你死在我的手里。”
“你不配让我杀你。”面对这样的危局,罗砚伦竟沉吟道,“你的血太脏了。”
陆擎没有回答他,而是高傲地抬起头来,看圣像将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