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忽然阴了下来。
刚才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现在就下起了小雨。
街上的小摊小贩们,收摊子的收摊子,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很快就呼啦啦散做一团,今天的生意,也就没得做了。
都嫌晦气。
好端端的,搞得大家不得不提前收工回家,实在令人难受不已。
看着那些逃窜的人群,陆言却哈哈大笑起来。
好,实在是太好了。
他就等这么一场雨。
一场,突如其来,出其不意的雨。
宁善生被他这忽然哈哈大笑的样子,给吓着了。
忙问道:“怎么了你,忽然癫狂起来,你没事吧?”
“烧窑去!”
陆言并不作答,只是摆摆手,然后就转身,进窑子里去了。
为了这一天,陆言已经准备了太久。
他做了太久的准备,为的就是一次烧雨过天青的瓷器。
接着,拉胚,制作胚底,送进窑子里去烧。
这一切的流程,仿佛一次次提前预习过的一样。陆言仿佛就变成了一台机器,毫无感情的机器。
他重复了太多太多次了。
一上手,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宁善生在一旁看着,都还来不及反应呢,陆言就直接把所有的流程都给完成了。
这漂亮的、流畅的线条,是宁善生一辈子也拉不出来的。
看得宁善生目瞪口呆。
“你……你这是……”
一开始的宁善生还十分不解。
但现在的宁善生终于意识到了,陆言这是不疯魔不成活了。
这执着的劲儿,宁善生一辈子也赶不上。
“烧窑。”陆言沉着的命令道。
这句话,当然是对宁善生说的。
这些天来,宁善生在窑厂里工作,已经熟知这里一切的规章流程,所以给陆言打打辅助还是可以的。
听了陆言的话,宁善生立即行动起来,动作飞快。
窑子烧起来了,火炉烧得旺旺的。
瓷器也被送进了窑里,等待最后一道工序的锤炼。
只要这一步成功了,那么,陆言的雨过天青色,就可以烧制完成了。
陆言看那些瓷器被送进窑子里,就仿佛看着自己的老婆被送进了产房,然后忐忑等待着孩子的诞生。
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
不对,不管是好是坏,陆言此时此刻的心情,都像是放在火炉子上煎熬一样。
他仿佛一颗心放在火上煎来炸去的难受。
这种感觉,欣喜中,有着忐忑。
忐忑中,有着不安。
各种各样的情绪五味杂陈,陆言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
可能男人在产房外等待的时候,心情也是这么焦急的吧。
就这样,从白天,等到黑夜。
一直烧了大概五个时辰。
天上的雨,一直淅沥沥下个不停,就仿佛打在陆言的心头上一样。
这些噪杂的雨声,像雨点,也像乐器。
雨声有让人不安的情绪,但同时,也像灵丹妙药一样,一直抚慰他,让他充满了期待。
不要停,希望这场突如起来的雨,能够下得更加持久一些。
这样,就能坚持烧完一炉子瓷器。
只要能出炉,就能看到成功。
陆言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实际上,在之前每次开炉之前,陆言都会经过这样的等待。
但唯独只有这一次,让陆言的期待无限的放大。
因为,他的身体记忆,被同时唤醒了。
这种空气中的水汽,滋润着他的脸颊,让他感受着雨中的气味。
熟悉的、令他欣喜的湿润感,回来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陆言曾经在一个地方,也感受过同样的湿度。
那个地方,就是李师傅工作的汝窑。
当时,为了偷师,陆言曾经想尽办法,进入汝窑的工作间,然后感受了汝窑烧制的湿度和温度。
温度陆言大概已经掌握了。
从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中,加上陆言从古籍里面学习到的知识,陆言现在对火候掌握得十分熟练。
唯独湿度。
唯独湿度一直没有掌控。
这也是导致陆言为什么烧不出来,真正的雨过天青色的原因。
湿度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只能撞大运,只能碰运气。
然而陆言的运气不怎么好。
直到今天,陆言才真正的,获得了一次运气。
获得一次,最为接近成功的运气。
陆言一双眼放着精光,强忍着激动,但为了控制住情绪,他绷着一张脸,被火光烧得灼热的脸上,瞬间冒汗。
看见陆言这样,宁善生又是吓了一跳。
“你……你别吓我啊。”宁善生说道,“就是再怎么激动,你也不至于这样吧,不像是来烧窑的,反倒是来干架的一样。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不打架了。我已经从良上岸了,你正经点。”
以前,宁善生和陆言两人,也有不着调的时候。
他们也有成群结伴去打架的时候。
可不管以前如何混账,如何不要命,宁善生都从来没有见过陆言是这副样子的。
宁善生甚至觉得,以前的陆言对待自己,真是过分温柔了。
没有对他如此凶神恶煞,还是陆言手下留情了。
“你不懂。”陆言说,“打架没什么意思,烧窑才有意思。”
“我或许,很快就会创造一次奇迹了。”陆言喃喃道,“一次历史,一次从未有过的记录。一个,从来没有人烧制过的瓷器,将会在我手里诞生……”
“疯子!”
宁善生不理会他。
像陆言这样的人,也就只有李自贵这样的怪人,才会大加赞赏。
李自贵就从来不赞赏宁善生,宁善生觉得他没有眼光,也是个怪人。
所以只有怪人才能欣赏怪人。
终于,炉火熄灭了。
窑,也终于烧好了。
陆言心中鼓舞起来,不过同时,最为鼓舞的是宁善生。
因为他终于可以把他的红薯给挖出来了。
新鲜出炉的烤红薯,火候刚刚好,吃起来很香,很甜。
一边哈气,一边吃着烤红薯,宁善上还很好心分给陆言。
只不过陆言却不识好人心。
宁善生好心好意,和他一起分享,却不吃。
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宁善生只能自己独享美食了。
陆言一直凝望着窑子,想推开,却不能。
等待冷却,再推出来,需要等一昼夜。
今晚开不了了。
真的很想提前知道结果。
这种等待,是最为磨人的了。
就仿佛死刑前的等待,这种等死,但又不能立即死的过程,让人最是坐立难安。
陆言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甚至,为了第一眼看到即将出炉的汝窑,他今晚就不回家睡觉了,而是选择在瓷窑里面,继续守着。
宁善生:“……”
宁善生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是选择奉陪啊!
而且就算是不奉陪,宁善生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觉。
这里,就是宁善生现在的家啊!
也就是说,可恶的陆言,可能要留下来,挤占他睡觉的位置了!
啊啊啊!
陆言如此丑恶嘴脸,真是这世上,最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损友了!
宁善生就这么苦哈哈的和陆言挤了一晚上。
等第二日,天将将亮起来。
当宁善生醒过来的时候,陆言已经醒了。
不仅是陆言醒了,李自贵也来了。
师徒两人,早早来到了窑场里面,等待结果。
昨天烧窑的时候,李自贵并没有在窑厂里,所以并不知道陆言对这次的结果报以极高的期望。
不过出于职业的本能,李自贵依旧是期待每一次出窑的瓷器。
因为每次不同的炉,都能烧出不同的瓷器来。
一旦有奇迹,那就不可复刻!
李自贵很看好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所以也就守着。
“师傅,开窑了。”陆言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打开了炉子的门。
从炉子里面,缓缓推出来昨天送进去烧制的瓷器。
“叮叮叮……”
炉子里面的温度,和外面的温度,还有一些差距,所以当瓷器被推出来的时候,因为受热膨胀度不同。
瓷器的胚体,有了不同程度的开裂现象。
但同时,因为有了外面釉色的禁锢,所以并没有影响到表面的釉色。
这些现象,会龟裂成为一道道网状的裂纹,美丽不可方物。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一次烧制出来的瓷器,和往常都不一样。
那是一种很罕见的青色。
很透亮,但又很温润的青色。
像一碗澄碧的茶水,但又像碧玉一样。
颜色,却又和它们不尽相同。
这是一种,独属于陆言的青色。
因为这是由陆言烧制出来的,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青色。
这漂亮的青色,惊得李自贵说不出话来。
“这……这……”
这太漂亮了!
这罕见的颜色!
这通体莹润的光泽,这简直就是绝世珍宝!
可以说,李自贵烧窑烧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颜色。
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瓷器。
在这一套陆言烧制出来的五只茶杯之前,李自贵一直以为自己烧窑的水平,已经足够出色,足够的令人赞叹。
是以,也一直为自己的手而耿耿于怀。
可今时今日,李自贵也不得不承认,哪怕是李自贵的手没有被废,还是当打之年,他也烧不出这个色,烧不出这样的瓷器!
李自贵,不敢再自视甚高了。
他同时,也不敢小瞧陆言了。
原来,陆言之前一直混身匠气没有灵气,只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这一刻的灵感大爆发,制作出来这惊人的美丽之物!
李自贵忽然,变得老泪纵横起来,他哆嗦着手,说道:“我……我有生之年,终于,终于见到了令我落泪的作品,不妄我如今一把年纪了,还在坚持啊!
”
“陆言,你是个天才,这世上除了你,也没有人能烧出这样的颜色来。我已经做不了你的师傅了,从今日起,我将不会再传授你任何的技艺。”李自贵说道。
让他再去教陆言任何技法,李自贵都将会无脸见人!
因为双方已经不是师徒的水平差距了。
李自贵一辈子也烧不出来!
陆言看着华光流转的茶杯,目光也流露出来喜色。
他身上,也终于有了松弛的感觉,不再那么紧绷了。
终于让他等到了这一天。
虽然这场雨来之不易,花费了他一年,但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因为这个烧制出来的汝窑茶杯,比后世复原过的,更让人心旷神怡,为之惊叹。
这,就是真正的汝窑。
是在雨过天青之后,烧制出来的颜色。
陆言对李自贵说:“师傅不必如此说,如果不是一路走来,都有你的教导,我也烧不出来。师傅替我节省下来很多时间,所以师傅依旧还是师傅。如果没有你,我将会走很多弯路,也没有今日这些茶杯了。”
这些自然都是真心话,不是恭维之语。
李自贵有多年的烧制经验,如果不是李自贵,哪怕陆言空有理论,也无法真正的实操。
所以,不管是古籍,还是经验,都是缺一不可的。
没有李自贵,这窑就烧不出来,这不是一句假话。
然而,李自贵却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听了只觉得徒儿真好,徒儿真贴心。
陆言不愧是陆言,不愧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少东家,这份觉悟和心性,就不是其他人能比得上的了。
于是,师徒两人对视而望,都从彼此都眼里,看出来对对方的欣赏和赞扬。
当宁善生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李自贵眼睛含着泪,陆言眼睛含着感激,两人看上去,仿佛情同父子一样。
把宁善生给恶心得。
这两人,不怕肉麻的啊。
“你们两个,今天怎么——”对发生了什么都毫无知觉的宁善生,如同往常一样,走过去,真想说句什么话,但是,当宁善生看到陆言出炉的瓷器之后,整个人愣住了。
宁善生文化水平不高,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那种令人感觉到独特的韵味和颜色,那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青色。
这些,都让宁善生瞬间失语。
他终于明白,陆言为什么,之前出一炉,砸一炉了。
因为和陆言现在都这作品比起来,之前都作品,简直就像鱼目一样,毫无韵味!
是宁善生眼界低下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令人感到惊艳的瓷器!
“这……这是昨晚烧制出来的?”宁善生不可置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