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约降临,饭菜从镇长府里传出,流水介的送至每一张桌前。
生日宴就在长街上摆开,全镇的人都来了。上至银发白眉的老人,下到牙牙学语的小儿,镇长府门前的长街上,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斯仁这会才稍微有了点空闲时间,溜到后院去找维多利亚和孩子。除了前院用来掩人耳目的厨子侍从之外,后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维多利亚穿着一件条纹病号服,站在窗前。生产并没有给她的身材造成任何影响,抛却了腹中胎儿的拖累之后,反而更显得纤巧灵秀。斯仁心中一动,朝她摆了摆手,维多利亚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窗。
斯仁推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房间里。
“你来干什么?”维多利亚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解开怀给婴儿喂奶。
“看看我们的儿子。”
这话说出来无比顺溜,让他自己都感觉有点惊讶。
孩子,是现在他们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了。维多利亚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由着他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外面的喧闹声被风吹了进来,风一停又倏地消散。维多利亚见斯仁的目光一直都不离她左右,忍不住有些羞怒。她放下婴儿,裹紧了衣衫。
“看过了还不快走?”
斯仁却没理她,径直来到床前,蹲下身,伸出手指拨弄着婴儿粉嫩的手掌。小小的娃儿刚吃饱,闭上眼睛就想睡,对眼前这个模糊的,身上散发着熟悉味道的人不感兴趣。可斯仁却对这游戏乐此不疲,不厌其烦的将手指搁进他的掌心。
“该给取个名字了。”斯仁似是漫不经心。
“你说呢?”
维多利亚对名字不感兴趣,虽然在怀孕的时候,两人曾经对婴儿的名字这事上做过探讨,但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进展。
准确的说,就算是八个月身孕,身形颇为笨拙的维多利亚动起手来,也能把斯仁轻松打翻在地再踩几脚。
这时候突然转性,让出了主导权,第一时间让斯仁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来防范对方可能的暴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维多利亚转头望向窗外,“今天晚上还会有焰火表演。”
“……”斯仁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后面肯定还会有话要说。
“焰火熄灭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十个月非人的生活。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斯仁本来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徘徊不去。他摸了摸婴儿粉嫩的脸颊,发现跟这孩子竟有万般的不舍。
“那他呢?”
“自然是带走。”维多利亚道:“红色北方有能力照顾好这个孩子。等他长大成人之后,会再次回到光明镇,接管他应该掌管的一切。”
斯仁叹了一声,他早已猜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那这边事情结束之后,我想我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吧?”
“回去?”
维多利亚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笑容。“一年之期才刚刚开了个头,你想到哪儿去?”
“可是……原来是这样!”
斯仁一口老血险些喷了出来,时间一长,他已经忘了光明镇被时光凝固这事了。仔细想想还真是刚开了个头,对于秀萝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刹那而已。
“该不会在红色北方的某地,还有这样一座被时光凝固了的城市吧?那样你们岂不是可以永久的占有我了?”
“呵。你以为天柱是菜市场里随处可见的大白菜?”维多利亚摇摇头,“焰火表演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看焰火吧。”
斯仁嘴唇嚅嗫了几下,终是没有说穿她的意图。他点点头道:“好!”
两人一起爬上屋顶,站在这里能看到镇长府前长街的全貌。晚宴正酣,孩子们已经吃饱,提前离席,围着桌子追逐打闹;大人们滋润的喝着小酒,赤着膊勾肩搭背,过往生活的恩怨情仇,就在这一饮一笑间烟消云散了;妇人们搂着婴儿,凑在一起小声说着闲话,婴儿已经睡着,不时吧嗒一下嘴巴,似乎依然在回味母乳的芬芳。
就在这一瞬间,天边突然亮了起来。一颗焰火弹在空中爆炸,转瞬间便绽放出万朵红莲。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如雨打芭蕉的噼里啪啦声,爆炸声此起彼伏,仿佛一挂万响的鞭炮。爆炸声未熄,天空已经被各色各样的焰火铺满。
被这毕生难见的奇景吸引,光明镇的居民们纷纷抬起头凝神观看,隐约中,似乎听见萧老相爷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着不知名的小曲,有人心有所感,鼻子一酸,竟险些掉下泪来。
萧老相爷手里端着一只酒杯,已经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左手拍打膝盖打着拍子,眯着眼睛低哼浅唱。
“忆昔金瓯碧瓦,殿前英姿勃发。百年碧血洒,千年难自拔。弹指烟花,刹那芳华。”
唱到最后,已然忘记了前面的调调,只把最后一句反复吟唱。
“弹指烟花,刹那芳华。”
满天焰火倏地灭了,黑暗骤然降临。
不知是哪个孩子惊叫了一声,但随即就被身边的大人拉住,搂在怀里。
黑暗中,只剩下老相爷的声音在长街上回荡,一片令人不安的恐惧感不知不觉降临到每个人的心头。
“弹指烟花……刹那芳华。”
萧老相爷感觉到身体一阵阵的虚弱,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最后一句,余音袅袅。手中杯子再也握持不住,失手落在地上。
“叮~”
一声轻响。杯子尚未落地,便已风化成泥。
时间的触角,又重新回到这座被遗忘了的城市之中。死亡的钟声,也无声的在每个人心中敲响。
曾经离开的时间再次回来,将带走了的东西全部还给了人们,包括死亡。
首先从萧老相爷开始,他的衣衫快速风化,随风飞舞而去。身体也开始干瘪,肌肉萎缩,毛发脱落。身体佝偻下去,灰白的骨骼穿透苍老的皮肤,又在时间的作用下,氧化,腐蚀,最后变成一片灰尘。
长街上,没有人能逃过这场灾劫。婴儿在母亲怀中死去,而他们的母亲在他们死亡前便已变成风中凝滞的雕像。
夜风呜咽,卷走满地的灰白。光明镇又恢复往日的平静,只不过这一次,再也不会有欢声笑语回来了。
施与一定会被赎回,夺走必然会被赐还。
时间本来就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