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惊疑,怎么转瞬之间回到了坦旦城。
缓步走入城中,竟是死一般寂静,平日里再如何萧瑟,总归有人行走,有人嬉闹,有人争吵。今天这情形,绝无仅有。
难道都在睡觉?日上中天,满城皆眠,说不通。沿街一个个窝棚看过去,早已人去棚空,也即是,整座坦旦城了一座空城。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不是老更夫崔老实又是谁。
循声追了过去一看,果然,崔老实句偻的背影在风沙中颤巍摇晃。
“老头!崔来头!”
归元怕崔老实耳背听不清,将嗓门扯到了最大。
崔老实顿了顿,没有回头,又敲着梆子往前走去。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个糟老头,耳朵越来越不灵光了。只好紧跑几步走到崔老实身后,轻轻拍了拍老头肩膀,不敢太使劲,怕将那副老脆股价给拍散了。
崔老头终于转过身来……
哇,了,个,擦!我的天哪!
归元被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眼前这张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的脸,皮肉尽被啃食,露出粘着血丝和残肉的面骨,一只眼珠不知去向,黑漆漆的眼窝爬满了白蛆,另一只眼珠则连着些许未断的筋络,掉在眼眶外面。
已经变成鬼的崔老头竟然还能认出归元,怔怔看了半天,颗着上下颌骨,幽幽出声“归于子虚,始于一元……归于子虚,始于一元……”
归元且惧且退,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
许是崔老鬼觉得吓坏了老邻居,过意不去,便转身离开,继续“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都去哪了,崔老头不是已经被狼啃得骨头渣都没了吗。
千般疑惑,万种猜测,齐涌心头。
崔老鬼消失在街角,尽头,又有一个白袍老僧缓缓走来,像个下凡入世的佛陀。
咦,这不是老熟人灯芯和尚吗。
灯芯和尚看到归元,停下脚步,刚要单掌稽首,似想到什么,便顾不得佛门礼仪,护住了下颌已经被揪去一绺白须。
“老和尚,你又想来诓哪个,省省心吧,城里连个鬼影,哦不,只有一个鬼影了。”
到底品相完好,不会骇人,归元胆子又大了起来。
“风起九重天,浩瀚复归元……风起九重天,浩瀚复归元……”
灯芯和尚反反复复,只说着同一句话。
归元趁其不备,蹿跳起来在老和尚腰间使劲掐了一下。
“风起……哎哟,你个小兔崽子……”
呵呵,还好还好,不是做梦。
老和尚骂完,又开始了车轱辘话来回转,绕过挡在身前的少年,径直往城外走去。
稀奇古怪非常。
归元一个人站在坦旦城的中心,茫茫然然找不到答桉。
对了,城主府上瞅瞅去。
推门而入竟是森罗炼狱,满地尸骸,血流漂橹,竟然都是失踪的坦旦城居民。
呕……难以忍受的熏天腥臭令人作呕。
院中木杆上高挂两颗人头,正是那坦坦公和旦旦婆。
尤自诡异的是,两颗人头还在说话拌嘴。
“老婆子,我发誓,我跟杜三娘清清白白……”
“死东西,你就扯鬼吧,清清白白能挤到那贱人床上去?”
“那杜三娘说床上有老鼠,我是帮他抓老鼠去了。”
“编,继续编……咦,你身子哪儿去了?”
“咱们不是叫人给砍了吗。”
“哦,是啊,瞧我这老子……刚才说到哪了。”
……
银河星海,云纵仙山,这九天之上果然胜景怡人。
施歌乘龙上赤霄,内心激荡。世人口口声声只羡鸳鸯不羡仙,哪里晓得这当神仙的自在和逍遥。行有五爪金龙,卧有灵霄宝殿,饮有瑶池神酿,衣有云锦流霞。
仙乐声声传来,不远处,个个姿容绝艳的仙子,轻盈飞舞,曼妙无伦。
君阁圣老,昂宿星官,弼马尊使、天棚神将,各路神仙纷至沓来,想是迎接他这个凡人一步登天。
月宫中鸟鸟飞出一道婀娜至极的倩影,定睛一看,竟是那高家庄的高小姐。
斯郎已逝,唯留尹人独憔悴。
高小姐看了眼施歌,梨花带泪,哽咽轻唤。
“施郎,你我仙妖殊途,有缘无份,只待将来你能重新投胎,做个纯天然之人……”嘤嘤泣语,好不令人怜惜心碎。
“高……”
罢了,自己本是伤她的罪魁祸首,何必再给她暴击,就让往事随风罢。
咦,本少爷的两个兄弟去哪里了,若是能齐聚于这云外天宫,对酒当歌,俯瞰人间风月,岂不美哉?
……
一个个从文字亿万本书中飞起,化作宇宙星辰,江河大海,田野阡陌……
又有那千百样个故事,鸟鸟成人间炊烟,侠士提刀斩恶龙,将军挥戈百万军,孔雀愤啼东南飞,宁做彩蝶比翼情……大悲喜,小别离,道尽人心世态。
天地间,皆虚,皆幻。
只有一个书生,柳不成,执笔如狂,蘸墨成痴。
唯有遗憾处,酒杯三只,孑影一人。
来,元子,歌子,满饮此杯,敬我们的江湖。
……
三人三境,各自不同,光怪陆离,似真似幻。
……
黑夜给人黑色的眼,未必能看到光明。正如寻宝之人,看到最珍奇,失去最可贵。
倦鸟归林,山中夜寂。
夜幕中,一道黑影如鲲鹏,驭风直上青云,竟能于空中恣意盘旋,再一个俯冲,似箭失射入瀑布之内。
洞内仍是痴癫喧哗一片,这个拷问人性的修罗场,似乎无人能够逃脱。
带着斗笠的黑影,冷眼想看,无动于衷,人间清醒。
心中只是冷笑,幕后之人为设此局,真是煞费了逾甲子苦心,棋子星罗,弃子盈野,多少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是别人手中牵线的玩偶。
我是一个好人,我叫郝仁,我从未杀过人,但不代表,我不会杀人。
相反,我杀人的本事,冠绝浩瀚。
……
归元努力告诉自己,所有一切都不是真的,即使,将自己掐疼。
拾久姨来了,看不到面纱后的表情,只看到眼中乍暖还寒的波泓。
“拾久姨,你去哪了?”
“走,带你去个地方。”
“哦……”
跟在拾久姨身后,走得不紧不慢,身边景致却是风云幻变,斗转星移。
有道青铜大门,顶天立地。
“进去。”
“那你呢,拾久姨,不跟我一起进吗?”
“别让我说第二遍。”
“哦……”
只是微微用力,青铜大门轻易便推了开,瞬间阴风嘶啸,寒心彻骨。
想回头再看一眼拾久姨,芳踪已不知何处。
门内是一个暗黑世界,乌云压顶,奔雷不歇。
空中游荡着虚幻的魂灵,桀桀怪笑充耳,在心坎上挠出一道道黑色的血痕。
无边沼泽里,处处是张扬挣扎的腐烂手爪,似有无尽冤屈想要伸张,到头来,抓不住的命运,最终成了逃不开的宿命。
用人骨架起的桥梁,横跨在沼泽上,只看到此岸,却看不到彼岸。
“来呀,过来呀……”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将归元一步步拉到桥上。
桥面是一张张幽浮的惨白面容,黑漆漆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快过来呀……”
那声音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晓得行了多远,好像能看到一座黑漆漆的小岛,岛上唯一的光亮,是一座茅屋中忽明忽暗的烛光。
那声音,就是来自于岛上。
下桥,上岛。松软的泥土,一踩,渗出鲜红的血液,格外醒目。
“看呐,你的家,到了。”
“我的家?我有家吗?”
对家的认知,一只就是那个坦旦城中的茅草窝棚,一个能躺下的地方,就是那时的家。至于真正的家,父母双全的家,有成长印记的家,想过,只是什么都想不起。
草屋,家门。
一个陌生妇人,带着没有温度的热情,将他带进家门。
“你这孩子,跑出去多久都不回来,为娘都担心死了。”
里屋走出和蔼的男子,眼神中满是宠溺。
“元儿稍作,为父去拿壶酒来,今天咱们爷俩好好喝上几盅。”
这就是爹和娘吗。一时间,归元手足无措。
“瞧这,还傻着干嘛,快去坐下,娘亲为你去盛碗热汤。”
身体似乎超越了意念的控制,不由自主坐到饭桌前。
一碗热气腾腾,却如昏黑苦药一般的浓汤端上桌面。恰在此时,男子拎了酒壶,倒上两盅,自己先干一杯。
“儿啊,先喝酒。”
“儿啊,先喝汤。”
汤和酒,都是盛情,无分先后吧。本能地,或者是儿心向母的天性,端起了汤。
男子面色逐渐阴沉,夫人神采顷刻飞扬。
那汤汁,入口绵甜,浓而不腻,忍不住一口喝干,再看向空碗,头皮欲炸。
碗底竟是一对眼珠子,童孔中的归元,无肉附骨,只是一具骷髅。
男子撕下脸皮,是片没有五官七窍的空白面孔。
妇人再覆新面,是一张陌生的妖冶脸庞。
归元腹如刀绞,身体内似有万条毒蛇嗜血吞肉。
妇人掩嘴嗤笑,这汤,好喝吗?这汤可是用了副世间最冤屈的尸骨,足足熬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细火慢炖出来的。
男子虽无脸色,却是不停跺脚斥责,叫你先喝酒,你为何不听,为何不听,偏生要喝这毒妇的离魂汤,咎由自取,实是咎由自取……
离魂汤,喝了,就不再有灵魂,不再有痛苦悲伤,失落期待,爱情情仇,不想过往,不念将来,喝了,就可以真正成为无意生死的行尸走肉。
从此,不堕轮回。
【作者题外话】:这一章反反复复,极费思量,怕笔力有所不逮,描绘不出似虚似无的幻境。与前面那些语意轻松的章节相比,这一章自己都觉得深沉暗黑,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写下去,因为每个人都要直面自己的内心,不管那里潜藏的是晴朗还是阴霾。不过放心,归元不会黑化,依旧会是明媚的阳光少年。再小小剧透一下,下一章,不杀人的杀手,郝仁兄,就要入团了,请扬起你们手中的银牌,热烈欢迎浩瀚第一杀手,隆重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