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雄心壮志
“杨若筝。”这个名字第一次完完整整地从程说口中唤出,纵然是很低很低的嗓音,然而偏偏带着一种俯瞰天下的傲气在其中。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手中只是紧紧地攥住那封白纸黑字,赫然分明的密电。整整齐齐的楷书,却偏偏带着烫人指尖,冰人心肺的温度。
他“嚯”一声站起身来,往她靠近,但她却并无反应,只是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张俏脸上已经全无血色。程说心中一沉,阔步往前,下一刻,那张密电已经落入了他的手中,而她跌跌撞撞,几乎站不稳妥。
满满一桌子的文书哗啦啦地在二人拉扯的动作中散落了一地,纸张扬起,然后飘然地掉在底上,杨若筝眼睁睁地看着,只觉得那便如同是自己,脆弱得连反抗都不能,只能任由宰割。
她窥见了他的秘密。
回想那一个句子“我军士气如虹,假以时日,定可重挫靖军,势如破竹,浩浩荡荡,突破防守,只取要地,阳关首府,手到擒来。”脑海里渐渐空白一片,而唯有那几十个字,不停絮绕,荡漾着空旷的心房当中——她想到在阳关定居的父母亲人,想到他们之前曾经遭受过的战乱,以及失去自己的撕心裂肺的痛。她思绪飘摇,突然又想到程夏,他知这计划不知,又或者,根本从头到尾,都是父子二人一起参与导演的骗局?为的,也许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成功令程说能够抵达溪清以及塘口前线的借口。
她原本以为许久之前那天离开溪清,惶恐战乱,又或者是与程夏二人躲于暗巷,逃避追杀的时刻已经是生平最为黑暗,惶惑的经历,但现在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开来,却联想出了惊天的一个计划,才醒觉过来,此时此刻,才最值得恐惧,恐惧到难以呼吸,渐渐窒息,每一次吸气气管里都像是有一把小刀,在狠狠地刮着,要将她的生存本能也剥夺走。
“杨若筝?”程说低头看着毫无反应的她,只觉心里无端端一沉。难道她猜透了,难道她真的如自己料想一般的水晶心肝……他一时不能确定,微微有些神经紧绷,只是抱住她的肩头,轻轻摇晃:“你知道了什么?”
却见杨若筝像是刹那之间完全清醒过来,猛力松开他的钳制,后退两步,突然笑了,笑得惨淡,完全失却了往日充满少女味道的灿烂神色,竟像是整个人都被抽去了活气一般。
“你想我知道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什么?”她眼神幽幽的,仿佛全无焦距,嗓音早已经支离破碎,“还是说,你怕我知道以后会妨碍到你?”
程说神色微微变了一变,不自觉原本抱着杨若筝肩膀的两条强劲臂弯就那么松开了。杨若筝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心内忐忑,终究不知自己出口询问这一着是对是错。然而她倒也下了决心——只是那样笑着,笑得悲凉,继续追问:“那你呢,你怎么不回答了?”
到底是程说,身经百战曾百胜的人物,他竟也笑了:“你怎么不继续问下去?或者你也可以将此刻心里所能猜到的一切全盘托出,或者和我所想的有几分相似也说不定。”杨若筝见他虽是笑着,眼里却渐渐生出极其冷峻的神色,像是亲身经历了冷水结冰的过程,寒彻心扉。她曾几何时只道自己很是坚强,然而此刻心中却害怕起来,她犹自强忍,并不教自己的气势输得彻头彻尾,说:“你要调动兵马……”话犹未落,程说已经手中那纸电文揉成了团,掼在地上,只听得细细的一声,那纸团已经从地上反弹到了墙上,而后掉在床上,转了几圈,不动了。
他一双眼睛,在玄黑军服,金黄绶带的衬托下更觉如野兽一般,像是能噬人心魄,神色咄咄逼人:“继续说下去,我倒要看你是不是怀着一股所谓正气,而要批斗我这个调动兵马,意图使天下再起干戈的泷军上将。”
杨若筝全未料到他居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说话来,之间他眼中冰封三尺,似要将她全书冰冻在里面。她本来离他两步,但他一伸长臂,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肩头,她大惊失色,已经连话都说不出,却只能抿住嘴唇,死死地盯着他。他捏住她的下巴,捏得她下颚骨都生疼,泪意渐渐涌上眼眶,却只是在那里打转,并不流下来。
她本也算是极大胆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这久经沧桑的特等上将,以及那笔挺的戎装,锃亮的军靴,还有腰间鼓起的佩枪,心中也慌乱到了极点。程说虽是下手极重,却终究是低低叹了一声,然后送了钳制。但他的目光依旧寒冷,声音喑哑,仿佛压抑着一股嗜血的冲动:“你本来就该装作看不见。这件事情之上,我决不是故意要让你觉得被利用的。”
杨若筝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不安,却又生出一股安慰来——到底他没有完完全全将自己当做真正意义上的棋子,仅仅为布局而利用。下颚上依旧有着他滚烫的指尖温度,如此霸道的气息,如同点燃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居然不敢去面对那个恐慌的自己,呆了半晌,只是说:“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南北局势不是已经逐渐安稳下来了?”
程说看着她,竟像是打量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子,他眉目一扬,不掩惊讶之色:“我以为以你这样的玲珑心肝,也会参透我内心的想法。”他顿了一顿,眼睛对上杨若筝的,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居然透露出明亮的,能与午后阳光争辉的光来:“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甘于就这样与靖军对峙。即便我是甘心的,我手下的百万泷军,又如何能安于现状!眼下这样的所谓缓和局面,绝非长久之策。我早在追击靖军至塘口之时,便有了全盘计划,先等北地十省全然平定下来,然后与俄国人修订和约,稳定外界局面,最后挥军南下,与张德全一决高下。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前人也说得尽了——倒不如由我快刀斩乱麻,打靖军一个措手不及,一统这万里江山。”
杨若筝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她不敢相信,刚刚居然聆听到了泷君总指挥心底深处的雄心壮志,宏图抱负。她惊极,不再闪避他的眼光,道:“你疯了……靖军手握粮草丰富的南方八省,况且一切军用装备也与泷军旗鼓相当,更何况张德全用兵的计谋策略并不见得比你低,你如何能有十足的把握?再者,你怎知俄国人不会反悔关于和约的事?”
程说凝视她半晌,赞赏地点了点头,竟然绽放开一个极纯净的笑容。杨若筝一时怔忡,只以为自己见到了程夏。他微笑着看着她,说:“是,靖军不见得比泷军差,我也许没有十足的胜算,但是,张德全比不上我的,却是这睥睨天下的意气,以及那份,你口中的疯狂。”他眼波一转,继续道:“戎马倥偬,本就是兵行险着的事,我虽然不知俄国人是否会临时反悔,但我却一早拨给了程夏三万兵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程夏也一早知道全盘计划,只是并未告诉她。他到底是不信任她,还是她并不值得他的信任?兜兜转转,原来这是一早策划好的谋略,四周的人都知得清清楚楚,唯有她,蒙在鼓里。
她缓了半晌,终于道:“那么得到了这天下以后,你待如何?”
程说抬起头来,凝视远方,道:“我待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是程夏接受……你不知,这天下,到底只是我的一个承诺。而我此行,为的,也不过是允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