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窥探秘密
南国的秋,并不如北地十省一般无边落木萧萧下,树木仍是葱葱郁郁,秋天,到底不过为那密密麻麻的树叶增添了几分黛青了罢。绝不似满街满巷俱是枯枝落叶那般萧条。融融暖意包围着溪清这个小城,并无多少分秋的气息。更像是深春。然而晌午的阳光到底不如夏天之时一样猛烈,隐隐只像是光晕浮动。大概城里是有很多菊花的——只闻得空气当中暗香絮绕,分明是大片大片菊花簇拥起来而散发的幽香。
老式的雕花木窗上却还糊着夏季用的天青色窗纱,应该有人刚刚打扫完毕,连那记忆中陈旧的木头,都被擦得锃亮的,木头被水沾湿的气息和着菊花花香,浓烈地飘荡在空气当中。那窗子开着,窗纱很薄,有阳光通过缝隙照射进来,微风搅动房间里青石地板上的光晕,将窗纱上镂空的百合如意云纹投射在屋内粉刷过的墙壁上。幽静午后更觉闲适无比。只觉是寻常人家的午后小姐闺房,间或有走廊上传来的刷刷军靴行走之声,才提醒了眼下有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驻扎在这间小小的溪清家宅当中。
到底这是梦里,抑或是梦醒?故地重游,还是自己神游太虚了许久?
杨若筝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在熟悉不过的老式木梁,一切似乎还是自己几个月前住在这里的模样。她觉得身子很是酸痛,却不敢动弹,只怕会惊动着自己以为一早遗失的美好。分明是记忆里无数次重复描画的场景——溪清的,杨宅当中她的卧房。床对面是书架,摆满了层层书籍,可惜的是那时战乱,不能带走多少,此刻还空着十几个位置。枕头下本应有一只黄铜的西洋怀表,但那天夜里却被奶娘抢走了……杨若筝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场面,毫无变化。
她只愿自己沉沉大梦一场,此刻梦醒了,便没有战乱没有逃难,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有程说,不曾有程夏,更没有痛楚,没有离别,没有缠绵热恋,没有身不由己——都只是南柯一梦,如今她醒了,便可以俱付笑谈之中。
杨若筝低低叹了一声,缓缓坐起来,一转头,却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他还穿着戎装,此刻就坐在书柜旁边的桌子上,小小的藤椅更衬托出他伟岸身影。桌上满满堆着盖着火漆的信封,分明是极机密的战报。他坐得很直很直,仿佛与静谧的房间融为一体。背影英挺,仿佛是杨若筝心底深处的那个人,阳光下会有安宁而漂亮的微笑,一口白牙,隐隐有着稚气——但她终究知道他不是,绝对不是。鬓边几缕难以察觉的早生华发,便已经提醒了她这个事实——他偏偏是自己心上人的父亲,所谓天意弄人,所谓阴差阳错,到底也不过如此。自己大概已经这种戏份上演得尽了……但此刻那么美好,她不禁只是幻想,幻想视线里的他是另外一个他,劫后余生,战乱劫数,而她和他终究可以共同生活,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她赤足下了床来,足尖碰到冰凉的青石地板,竟是衣料之外的触感。她不由得苦笑一声,自己居然已经离开了这里那么久,久到连最平常的小事,也都尽然记不得了。她环顾四周,故意忽略面前的背影,脚步很轻,心中却慢慢生出一种酸楚来。
也不知父母亲人到底此刻是否在阳关,如果是的话,又会过得好么?母亲还是那么温婉如昔么?父亲依旧易怒?抑或大哥杨若生仍然冲动?三妹杨若盈如常柔弱怕事?还是四弟一样漫不经心?
她闭上眼睛,不让湿润的眼睛泄漏自己此刻的软弱。但心上钝痛,却怎么能掩盖,怎么能躲避开去?
杨若筝心绪迷蒙,唯有思念父母,挂念程夏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一时怔忡。不知不觉无声无息里莲足却踩到里地上一张飘落的电文来。她愣了一愣,俯身去捡,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体,却是触目惊心的内容——这居然是袁轩调动军队,向程说报告军队状况的密电。前面是密密麻麻的关于军需的调动报告,最后一句是“我军士气如虹,假以时日,定可重挫靖军,势如破竹,浩浩荡荡,突破防守,只取要地,阳关首府,手到擒来。”杨若筝一时定住呼吸,心底隐隐约约对这次的溪清之行有了更深的认知。她虽然一早猜想到,以程说的城府,以程说的为人,怎么可能会甘愿为了一个女子,以身犯险,到底前线,将稳定局势全盘推翻。但此刻窥见这重大秘密的冰山一角,还是觉得眩晕——到底他在想什么,到底他是打的什么主意,到底他为何要打着陪她故地重游,缓解思乡之情的旗号。
她抬眸看向身前的背影,只觉一个程说,却有万般神通。指尖逐渐冰凉下来,似捏着一块寒冰,凉意透过十指,一直沁到心里去——原来这就叫心寒。
程说看来一早已经策划好全盘棋局,而她虽然待在他的身边,却毫不知情,到底也是一只棋子,待得时候到了,便发挥作用,成也败也,却全然掌握在他的手中。莫说反抗,便是连最基本的知情权,她也没有。他果然是一直戒备着她的,就算他带她出席郜军晚宴,就算他温柔地说带她回溪清。
耳中轰然一声,她倏忽想到遥远边境上的,程夏。
如果说带着自己到溪清是一个计划,早有预谋的话,那么程夏呢,程夏往边境签订和约,又是一步怎样的棋?是吉是凶?周围的一切瞬间变暗,没有光没有声,唯有万千不甘,数百个猜测絮绕心头,偏偏是越发烦躁,无法静下心来。千里之外的程夏,最不可触及的她的脆弱,就这样被生生撕扯开来,晾晒在溪清的秋日阳光下,晾晒在残忍的程说的眼前。
杨若筝不自觉将那纸张攥得起了皱褶,程说蓦然转过头来,犀利眼光,仿佛已经将她全然洞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