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一场春梦
杨若筝静静地坐在专列的包厢里头,听着外头的动静。专列虽设备很好,然而到底是闷。程说自然是坐到了办公的包厢,纵使是出行之际,到底也是军务繁忙。她又正有心事,只觉得一段旅途漫长得恍如一辈子。她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坐火车也这样难熬,不由自主便想起几日前出发往边境去的程夏。他那日的旅程,是否也一如自己的,鼓噪无味。此时此刻,他是否已经到了边界,在漫天飘雪当中眉头微蹙,审阅和约。幻觉了便仿佛真的有个眉目清俊,英气清愁的男子,微微地皱着眉头,骨节分明的手上攥住精工打造的专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只言片语。她轻轻地伸出手去,抚过虚空当中的他的脸庞:修长入鬓的浓眉,狭长一双眼睛秀逸若星子璀璨,挺直的鼻子下两片微微抿着的薄唇,仿佛有些薄情的感觉,但只要他一笑将开来,便如同是春风吹遍了大地,又像是冬日里最灿烂的阳光,温暖里夹杂着稚气。
越想心头越渗出一股暖暖的气息,白皙纤细的血管分明的手上,好像仍留着那人告别时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从而留下的体温,还有淡淡硝烟与烟草的味道。忽然听见半掩的门处隐隐传来黄铜摇铃的声响,正是专列当中用餐的讯号。因着早些时候心烦意乱,她将佣人全部屏退了。此刻唯有自己披了外套,开了包厢的门,缓缓走到过道里。到底不过是豆蔻年华,仍有少年心性,纵使经历再多也隐隐有小孩子的任性,只坐了那么一会,便已经觉得困乏了。她瞧着左右没人,偷偷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全然没有往日矜持温婉的名媛气息,分明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模样。
穿过一扇一扇包厢的门,只见门两边与火车的外走廊里密密麻麻站着岗哨与侍从。也不知这样一辆长长的专列当中,到底有多少军士。到底是上将出巡,连那阵仗都是特别的。整齐的暗灰色军装,连裤缝都是笔直的。列车行驶速度十分快,那风便呼啸着擦着车厢过去,军士却动也不动,看那瞬间掠过的山壑景色,虽是衣袂翻飞,但连眉头都不曾一皱。杨若筝纵使见惯这种场面,也不由得暗暗激赏。泷军正是纪律甚为严明的军队,之前没有深入了解过,她尚不敢说,但此刻待久了,却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觉得这场战役,不战则已,一旦开战,胜者多是泷军。
餐车相较于她的专用包厢,其实也无甚特别,摆设一样的精致豪华。但因为窗子都开了一点,便有新鲜的空气流动进来,比那起居的包厢凉爽不少。餐桌上铺的是格子桌布,衬着蕾丝,几层繁复的布料随风而飘扬着,半晌而下又重新落下,隐约有种动态的美。
大概程说是在办公包厢里用膳,佣人又揣摩着她的心思,十分识趣,上了菜便都退下去了。故而偌大的餐车里只有杨若筝一个。不知为何她内心隐隐闪过一丝不祥预感。幸好想起车厢四周都有岗哨,心也安定下来。厨子大概是上将府邸里的那一个,做的正宗南方菜式,卖相很好。杨若筝却拿着筷子,久久没有吃进去一口。
这样宁静的环境里,最易便是思绪脱轨,一直蔓延开去——而她此刻正在想的,便是程说突然之间吩咐起行溪清的这件事情。倘若是往常,杨若筝或许还会相信他有可能为博红颜一笑。但自从经过之前胡彦与陈晋之意图兵变,程说将计就计,装作任人唯亲,沉溺美色的模样以请君入瓮一事之后,她绝对不会这样相信他的动机单纯。
如果说程说为的是往防线之上施压,点燃导火线的话,大概不会这样匆忙,应当更加深思熟虑才是。但倘若不是,他为的又是那般,近来南北阵势趋于缓和,各报纸都是推测一年来战争不会发生,程说虽素来用兵出其不意,但到底不会如此违逆常理。
到底是心中思绪纷乱,就着那菜汤匆匆扒了两口白饭而后,她便再无食欲,只放了筷子,站起身来,习惯性看了一眼空空落落的餐车,便欲往外走去。低着头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却几疑自己看错,竟是极英挺的男子身形,长身玉立,翩翩贵气,双十年华,眉宇明朗,孩子气的稚气的笑,一双狭长桃花眼中波光流动,仿佛有水波粼粼——不是程夏是谁。
杨若筝心中惊愕到了几点,脚下高跟鞋一下子站不稳,往后踉跄了几下,而程夏阔步冲上来扶住她,气息近在咫尺。此刻他已经收敛笑容,眼睛在昏暗的包厢里越发黑得如同潭水一样,就要将她吸了进去。如同一道灼眼闪电,劈开沉寂天际,杨若筝心内惊疑不定,闪过无数念头,这电光火石之间,杨若筝知道自己应推开他——这明明是他父亲的南下专列,岗哨星罗密布。她不能为二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惹上一点麻烦。但她这样想他,就算脑海如何清明,也终究不忍。他距离她很近好很近,身上仍旧是淡淡的硝烟与烟草味道,这样亲切,那么熟悉。杨若筝心如鹿撞,她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你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程夏笑了笑,竖起食指,让她噤声,然后顺势将她拉往餐桌旁边,往椅子上一按。她来不及反应,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巡视了四周一圈,确认没有人会进来。
他终于重新走过来,背着光线,杨若筝只觉他仿佛是天神一般,突然降临在自己的眼前,桃之夭夭,芝兰玉树。
他俯下身来,俊颜距离杨若筝很近很近,他低低地说:“若筝,我豁出命来,自边境回来,偷偷上了这专列,只是为了来带你走。”杨若筝手指轻轻颤抖,她嘴唇微微哆嗦:“你说什么?”
他收敛了笑容,道:“我不要什么天下,什么父亲,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你——只要你跟我走。”他伸出手来,紧紧攥住她的手,体温灼热,令她慌张:“不可以……程夏,我求你,不可以,你父亲要是知道你疏懒军务,他一定会生气——”他却直直地盯着她:“我是疯了,为,你,而,疯!”
四个字一字一顿,语声铿锵,掷地有声。
杨若筝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从来没有想象到,居然会是这样一场境况,这样荒唐的重遇,这样荒诞的说话。
他见她茫然的眼神,只是怜悯地将她紧紧搂入怀里,气息那般真切。他的呼吸暖热,呼在她的耳垂旁边,有一种奇异的酥麻:“跟我走,我一切都安排好了……若筝……你跟我走!”她不回答,她惊异得忘了回答,她恐慌得忘了回答。他便猛然而狂乱地吻下来,一如那晚在车上一般,熟悉的气息紧紧包围着她,卷走残存的理智。她双手无力地揪住他的衣领,可是那样软弱的抗拒,一切好像都已经来不及了,发生得太快太快。
全世界只剩了程夏的掠夺与气息,杨若筝本能地回应着,那样狂热,理智不存,像是入了迷,疯魔一般。他轻轻抽离,而后将头埋入她的颈窝当中,贪婪地索取她的甜蜜气息,旗袍上繁复的盘扣,他却用力掰开……
突然车身一震,只听得橐橐的军靴之声迅速往餐车接近来,杨若筝一惊,睁开眼睛,身子一僵,就要将程夏推开——
却只触碰到了无尽的虚空。她定过神来,车厢中光线很是昏暗,只看到窗开了一线,车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繁复的桌布已经不再飘动,而她,头靠在桌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饭菜连动都没动一口。
她苦涩一笑,抚上颈窝温热动脉跳动之处,到底只是春梦一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