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夜半灯光
已是深夜,外面响过很细微的一点声响,杨若筝坐在昔日闺房当中的床上,一时恍惚,只是睡不着。她转过脸去,透过略显透明的窗纱,去看过道里的景象。渐渐地便有巡逻的守卫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整齐地踏过青石地板,更加震碎了她心中的平静,连最后一丝倦意也没有了。过了不久,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滴声想起来,竟是下雨了。雨很快地大起来,打在庭院当中,只听到簌簌的声音,像是繁花盛放以后的凋零,一片片花瓣,纷纷扬扬地跌在地上。分明是深秋的季节,她却想起仍旧平和的这年的春天,暖中带凉,她自问也许不会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但此刻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过去,记忆起以往平凡如流水,然而却满足而快乐的日子来。
依稀想起小时候在这所宅子当中度过的那些时光,此刻想起,居然已经是恍如隔世。父亲虽也保守,但却也学着西式的做派给她和若盈找了家教老师,外语的,礼仪的……往往在初春的南方的多雨的下午,她和若盈都在书房里认真临帖,画画,抑或念英语。她是极要强的人,一张字帖,必定临数十次,自觉形神都模仿了五成似,才肯顿笔。到如今,她的一手小楷,恐怕也比得上泷军秘书处的秘书体。又想起念英语杂志,碰上不认识的单词,非追着老师问个清楚方休,现在想来,虽暗觉可笑,心中却渐渐生出无法躲避的悲凉来。
突然听到外界的脚步声渐渐大了起来,杨若筝心中隐隐抑或,只道半刻前一队巡逻军士才刚刚过去,最快也大概是半小时以后。然而怀疑未得解释,已觉得外界庭院愈发光亮起来。她心内烦躁,又被环境扰乱,心中只是乱,乱到了极点。想起晌午时分,同一个房间,程说所说的话,与当时他脸上散发的光彩,心中微有所动——到底是失望,也有骄傲。失望的自不消说,此次溪清之行,并非全然的动机纯粹。骄傲的却是,有匪君子,志在家国,心怀天下。她马上又想到了程夏,一想到程夏,心中便是一阵抽痛。
半年内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泷军挥军南下,如同一把大刀,将她生活中的一切全数一分为二,过往与现在,界限分明,这般清晰。她哀莫大于心死,原以为人生已经全然定了下来,便是安分守己,当程说身边一个伴侣,顶着暧昧不清的周遭眼光,是为一生。但却不料真正爱上的却是枕边人的儿子,见得到,也爱得到,然而偏偏是身不由己,偷偷摸摸。
庭院外的骚动渐渐更大了,杨若筝想了想,到底也是睡不着,倒不如出去看一看。只这么一瞬间,念头便算是下了。当下下了床来,披上外套,走出房门来。
之间四周都摆满了军用照明大灯,这一阙天空被映得亮如白昼。一墙之隔的庭院的另一边人声鼎沸,她在明亮的青石板道路上走着,只觉得心中隐约不安,只能强压下不宁心绪。两边是疏疏密密的临时通电的长廊灯,还有庭灯,只显得庭院深深。顺着小径一直往外庭院走,杨若筝越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军用照明大灯星罗密布笔直地摆了一路,重重院落,华灯大放,俱似白日。
副官袁轩,卫戍秘书长沈晨曦,站在杨家的西洋大铁门旁,一动不动,军服笔挺,在华灯的照耀下,显现出鲜明的颜色的藏青色来。其余四周站着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军士,这样的夜晚里有些突兀,但人人俱是戒备如擦得锃亮的枪杆子,仿佛大敌在前。视线移动开去,便见到程说穿着一件长长的秋季戎装大衣,眉头紧皱,挺拔身形站于一众侍卫中心。赫然是人中豪杰,英气凛然。
自有不少人已经看见了杨若筝,却并不如往日一般将步枪上膛立正行礼,只是恭敬地颌一颌首。那西洋黑色铁门缓缓开了,在亮灿灿的灯光照射下,竟给了杨若筝看戏一般的假象。只见一队车队缓缓开进来,开道的是白底黑字的侍从室专用警备车辆,接下来被簇拥在中央的,却是一辆有黄底黑字车牌的黑色林肯。雪亮车灯全部打开,笔直的一行仪仗鲜明地显示出车内之人来头极大。
杨若筝暗地里大吃一惊,这种仪仗,纵使是当晚郜军晚宴的时候,她也不曾见过。想来唯有以前的内阁宴会,抑或重要场面才能有这样的阵仗。她静默下去,眼睛一瞬不瞬,只是紧紧盯着那辆黑色林肯,心绪无端迷离,到底是谁?程说难道又心生一计?杨若筝心上莫名其妙一紧,不自觉攥起了拳头,抬头看去,却只见程说微微合起双眼,以适应强劲的灯光,但一双眸子当中依旧透露出戏里神色。他双手负载身后,似是深思,又仿佛是极集中精神的。只是由始至终,他都不过紧紧盯着那辆车,仿佛已经看透了车窗之下,所有一切,已经无所遁形。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杨若筝的存在,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刻,车队驶进前院之内,缓缓停了下来,首尾两辆车子的车门都立马开了,刷刷涌出十数个便衣的军人来,虽未着戎装,但脚步身形,一看便知是久受训练的军中精英,目光如电。随后中央那辆最神秘的车辆的车门便也被打开,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迈步走了出来,竟是两个身形精瘦,但却西装笔挺的中年人。
杨若筝本以为以这样大仪仗出现的两人,必定是威风凛凛,和程说一样睥睨天下的军人将领。当下见到这二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闪过千个念头,到底是猜不透来人身份。再看程说,他却依然伫立当场,动也不动,只是一直看着那两个人,渐渐向他走近。当下又听到步枪上膛的声音,显然是戒备妥当,防范着突发事件。程说身前的守卫散开两边,让开一条道来,那二人快步走到程说面前,竟然都恭敬地屈身下去,鞠了个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