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奇回到了家,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回到了家,他不会再离开它了,倦鸟思归,落叶归根,在他生命旅程中,他曾见到过他的父亲从回龙河边的码头上乘船离开,他的子杰叔同样在客船搅起的白色浪花中远去,他们都从此没有回来,朱奇自己也是从回龙河边出发,但是他回来了,回龙河真像他的母亲,亲自送他踏上新的旅程,而今,他的回归,走的是现代人用高科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修建出来的高速公路,回龙河停止了流淌,在它曾经温暖宽阔的怀中,再没有轻灵小舟飘过,似乎它也在有衰老的一天,所以现在的它,已经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了!
回龙河腰身粗了许多,但它并没有显得壮了许多,粗而不壮的它,倒更接近于臃肿,大腹便便,就像医院里面常见的浮肿病人,看似强大,但一阵微风就会让他们摇摇晃晃。
“河里的这些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走在回龙河边的滨江大道上,朱奇问身旁的朱慎进,似乎城市只要有靠江靠河的那样道路,都是被命名为“滨江大道”的,只是朱家村这条滨江大道两旁没有明亮的路灯,没有成排的绿化树,水泥路两边是半人深的野草,长势疯狂的野草!森森然,无拘无束的,一看这里就是人迹稀少所至,在河岸边,那股臭味更是刺鼻,安静走在后面,她不停的用手捂捂鼻子,皱着眉头。
“这---这些差不多是从上游漂下来的垃圾,”朱慎进有点不情愿的说道,“县城下来几公里,有个县里招商引资的氮肥厂,有两个水泥厂,镇上有个造纸厂,它们生产排出的污水差不多全排进了这条河里。”
“那你们没向上面反映?”安静问道,“上面允许他们这样污染环境吗?”
“反映过几次,”朱慎进看着朱奇的脸色说道,“政府也专门下来工作人员看了,也过问了,不过,总不能让人家工厂停产吧?那些厂家也给了我们这里的居民一定的经济补偿,大家在拿到钱后,也就没有再提这事了。”
我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朱奇只觉得心里一阵发痛,他摇摇头,想要说朱慎进一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一个小小的村委会主任,胳膊肯定是拧不过大腿的,何况他并不一定想去拧呢!
“县上和镇上离我们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这回龙河水不是断流了吗?”朱奇指着回龙河面说,“那这些垃圾怎么会流到我们村口来呢?”
“奇爷爷,你可能还不大了解水力发电站的运作情况,”朱慎进有点得意的说,“它那拦河大坝也不是一直都拦着的,有时它也会看情况开闸放水,不然,那么大的流量它哪里抵挡得住?所以,回龙河偶尔也会往下流一流的。那些上游的垃圾就这样一点点的就往下而来了。”
“我确实不懂,”朱奇冷冷的哼了一声,“想来那电站建成,也给了乡亲们一定数量的补偿吧?”
“这个当然!”朱慎进有点激动,“这是我出面和他们的人讨价还价的,难度之大,一点不亚于六方会谈!总算给大家挣得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有一次性的按被淹土地面积补偿的,价格为每亩5000元,另外每年还有一定数量的补助,最重要的一点,我还将我们村里的一部分青年才俊送到发电厂当了工人,让他们实现了不再依靠土地吃饭的梦想!”
朱奇一怔,然后他摇摇头,“没有一个人会不依靠土地吃饭的,现在是,将来更是!”
朱慎进面色涨红,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安静给他使个眼色,他也就不再作声了。
“就是这些从上面漂流下来的垃圾,也不会如此臭呀!”朱奇叹道,他看着已近黄昏的天空,一棵杨槐树在河边独立,稀疏的枝丫零零落落,甚显萧条,朱奇看着这棵老树,蓦地想起了秦璐阿姨在基地学校给自己照的那张相片,一样的空旷落寞,一样的形单影只,自己现在成了别人敬仰的将军,但那种孤独,丝毫没有改变,就像它已深入自己骨髓一般。“慎进,怎么不见那时的一条大沟,‘大阴沟’哪里去了?”朱奇猛然想起小时候一条被称为“大阴沟”的狭沟来了。
那条大沟,是山洪暴发时,山上洪水硬生生的从朱家村本来一平如镜的平地冲出来的一条大长沟!又深又狭长,即使在夏天,里面也是凉嗖嗖的,所以被朱家村的人称之为“大阴沟”!朱奇那时常躲在里面玩耍,有时从鹅公山顶看下去,那条沟像一个巨大的蜈蚣一样,弯弯曲曲的直通到回龙河中。
而现在,它已了无综迹!朱奇离家虽久,但毕竟还未到沧海桑田地步,这条曾给他带来无数欢乐的大沟怎么一下就凭空消失了?
“它应该就在这个位置吧?”朱奇走到记忆中的地方停住脚步,脚边是一溜的黄色泥土,而两旁都长满了各式野草,现在朱家村的田土大多荒芜,没有成年劳动力了,他们要么都搬走了,要么他们觉得作庄稼是件亏本的事了,所以这些原本在他们眼里异常珍贵的土地,现在终于成了鸡肋!
“是的,大阴沟就在你的脚下,”朱慎进有一点不大自然,“它现在被兰总的人用水泥管子连结成了涵洞,用来排泄她们工厂的废物。”
“你说什么?”朱奇瞪大了他的右眼,“兰小茹她们就这样直接将猪粪猪尿水排到回龙河里?她们没有经过化粪池处理吗?”
“她们在上面建造了一个化粪池,”朱慎进小声的说,“不过,好像效果不是很好。”
“她妈妈的,简直混帐之极!”朱奇再也忍不住了,他破口大骂,“怪不得老子闻到的味道那么恶心那么丰富呢!她兰小茹就是一个只知赚钱不管别人死活的奸商!”
“骂的好!”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说道,还伴着两声清脆的鼓掌,“朱老将军正义凛然,骂我的妈妈,只是对于我的妈妈,你好像曾经还叫过她一声阿姨呢?”
朱奇蓦然回头,从村里走向河边的水泥路上,走来了一女两男,那女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走路时身形不晃,但又风姿绰约,看得出来,年轻时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小茹!”朱奇不由得叫了一声,然后呆立当地,他还来不及想像小茹到了97岁时是什么模样,她就等不及似的,一下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没有一丝精神准备,小茹比他小了一岁,但她比自己,外形上好像又年轻不少,朱奇觉得,小茹根本不像有97岁的样子,她行动自如,还没用人生的第三条腿,(这是人们通常用作对拐棍的戏称)她或许更像是只有79岁而已,尽管她也是白发苍苍,让自己如此苍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人生是经过压缩的吗?将那么漫长的88年光阴在飞机上浓缩起来,下地之后猝然释放,这才有了自己和她的在苍老面前的不对等!
“在一个黄昏的早晨,走来一位年轻的老人,”小茹大声吟道,“手拿一把崭新的旧刀,去杀死他那可爱的仇人!”她虽年近百岁,但声音好像仍如当年清脆悦耳,在黄昏的夜色中流转。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一身黑衣,朱奇不问也知,这就是她的贴身侍卫,现在称为保镖,他们默不作声的站在小茹身旁,用一双鹰隼一样的目光看着朱奇,这个刚才破口大骂他们兰总的老头,糟老头子!
朱奇没有在意小茹的两个保镖,他在听到小茹高声吟诵出的四句打油诗时,脑中只觉得“嗡”的一声,这四句话是他小学所写,那是他语文刚学到近义词,同义词,反义词那个阶段,一时兴起,直接用这些反义词互相组合,成了一首当时在学校流传甚广的打油诗,深得子民夸赞,他直言道:小奇,你这可能写的就是人生!提炼出来的人生!
现在这首小诗一下将朱奇和他的传奇一生连接起来,朱奇心中怦怦直跳,脑中步步惊心,自己这是当年一语成谶?小茹在哪里得知了这首小诗?一时之间,脑中乱腾腾的,那股恶臭,那股愤怒,也似乎一下淡了许多。
“你在哪里听到这些的?”朱奇还是很快的平静下来,“这是我小时候的胡乱涂鸦,让你见笑了!”
“没有哇,我觉得很好的,”已经97岁高龄的兰总说道,如果再叫她小茹已经不大合适了,“这是我来朱家村,听到一个阿姨这样念过,我觉得不错,就记了下来。怎么?侵犯到你版权了吗?”
“什么版权?”朱奇苦笑一下,“连打油诗都算不上,那个阿姨---是秀珍阿姨吗?”夜色弥漫拢来,将朱奇脸上的一丝绯红掩的干干净净。
“是呀,就是秀珍阿姨,”兰总带着微笑的说,朱奇总觉得在她的笑容后面,还有一些只有他们俩才明了的一点东西在里面,“也就是你不辞辛苦不远千里将她从深城接回家的秀珍阿姨,但是很遗撼,你只将她送到省城,就离开了,留给人们一个悬念。”
“你怎么也知道这事?”朱奇愕然的问。
“是这里的人告诉我的,”兰总说道,“秀珍阿姨她只是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去作,只得先行离开,那首打油诗,是她晚上没事翻你的书看,在书里面夹着,被她发现了,觉得有趣就记了下来,幸得她告诉了我,你的这首千古名句,才不至失传,你不谢谢我吗?”
听到小茹说是秀珍阿姨晚上没事,就去翻自己的藏书,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当年夹在书中的这首小诗,朱奇一时心潮澎湃,秀珍阿姨晚上多么孤独,由此可见一般,识字不多的她,要去看自己的书,来度过那些漫漫长夜,“那---小茹,你见到她那些时候,她还---好吗?”
“还不错,”兰总听到朱奇又一次叫自己小茹,心里可能高兴,满面笑容的说道,“她只是有点沉默,再加上我对她很好,不知是不是由于你的原因,你看,我对你的阿姨这样好,你对你的另一位阿姨好吗?刚才我好像听到你还在骂她呢,对不对?”
朱奇知道她说的另一位阿姨是秦璐,她的母亲,不由得有点发窘,自己一时口不择言,被她抓个正着,他怎么可能去骂秦璐阿姨呢?在他心中,这两位阿姨份量都是一样的重,重如泰山!如果小茹看到了秀珍阿姨在世时的情景,那么她一定来朱家村好多年了,她什么时候来的朱家村呢?她是怎样想到来朱家村投资的呢,想到这里,朱奇就问了出来。
“小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朱家村,并想起要在这里来投资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