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和苦难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扬眉吐气脱胎换骨了,就像抖抖肩,身上的灰尘都一下子全抖掉了一样。朱奇下了车,在朱慎进的陪同下,向自家的小院走去,安静跟在后面,她饶有兴趣的四处张望朱家村这样一个背靠青山面对大河的村庄,这里早已不见了低矮草房,瓦房,现在到处是一幢幢新修的粉刷一新的楼房,墙壁上的瓷砖在太阳下面反着亮光,楼顶上是农村常见的呈锅盖形状的电视卫星接收器,唯一觉得有点意外的是路上并没见到多少行人,遇到几个放学的小孩,他们在听到朱慎进的指导之下,叫了朱奇太爷爷,就各自散去了。
“这后面的学校还有几个老师呢?”朱奇想起村小学以前差不多是村里的活动中心,那时学生不少,师资力量薄弱,所以子民才能够代课,那时村民们老远就能听到学校里面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老师那抑扬顿挫的讲课声,而现在学校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不能说是放学的原因,朱奇明白,在乡村小学校,放学时是最为热闹的,散落在学校四周的学生们放学后,总喜欢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一路上互相打闹吆喝,而现在,冷清得有点孤寂。
“现在只有一个老师了,”朱慎进的脸色微有点不大自然,“因为这里的家长们好多都将小孩送到附近的镇上县上去读书去了,而且他们收入不错之后,好多在城里买了房置办了家业,这里的好多楼房其实都是空着的,有一些运气好一点的,就租给那养猪场的工人们,每月也能收到一定数量的租金。”
“呵,”朱奇想起了那时村民们对城里人的羡慕,妒嫉,还有恨,现在他们终于出了这一口气,和那些真正的城里人比邻而居了,不用再在地里田间劳累耕作,不用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他们也可以在别人问起最近忙什么呢很平静的说自己在上班,是的,上班!那时候要是自己家人中有一个在城里上班的,那都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而现在,上班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甚至带着一点贬义,没本事的人才去上班呢!
一条看似平常的铺着青石板的小路,直通向朱奇他们家的小院,朱奇在踏上青石板小路之后,心下兀自惴惴,他家的房子,能够经历近百年的风风雨雨吗?是否早已残破不堪,成了断壁残垣?但他很快的否定了这个可能,因为他发现了脚下这条小路上面的青石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用的青石板,那是用一种很名贵的大理石材铺就,那种只常见于城里有钱人家用于茶几,餐桌等的名贵石材,被成批量的铺置在去他朱奇家的小径上面,这谁来买单?
“这是谁出钱铺的石材?”朱奇脸色阴沉下来,“是国家吗?还是县上镇上这些父母官?花这么多钱来修这么一条乡间小道,合适吗?”
“不是,”朱慎进面不改色,“现在国家和各级政府的钱都有严格规定,不可能拿来修这么一条民间小路,这钱,是兰氏集团的兰总出的!”
“我与这位兰总素不相识,”朱奇冷冷的说,“他们可能财大气粗,但我可不想高攀这棵大树,摔下来会很痛的,当初修这路时,你在场吗?瞧这石板成色,不像是几十年前就铺好的,那就是近年来的事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这位兰总,是她亲自拍板铺这路的,”朱慎进有点委屈,“她说,将来有一天她会走这条路来看你,到时只怕乡间的泥泞道路会扯掉她的鞋跟!”
“她的鞋跟?”朱奇微微一怔,“那这位兰总是位女士了,是吧?她能掐会算,知道我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她叫什么?是不是叫---兰小茹?”朱奇觉得有些晕眩,不用得弓起食指,在额头上轻敲了几下。
“是的,兰总全名叫兰小茹,”朱慎进脸色和缓下来,露出丁点笑容,“奇爷爷,你没猜到吗?这位兰总和你小时相识,几十年之后,你成了全国赫赫有名的将军,她倒成了全国首屈一指的集团老总,真是绝代双娇各领风骚呀!”
“慎进你说的这位兰小茹,是不是她有一个母亲叫秦璐的呀?”安静突然发问。
“是呀,我听兰总说起过她的母亲,”朱慎进脸转向安静,“她的母亲也是一位极不平常的女性,当时她的事迹轰动一时呢!”
“秦璐阿姨有什么事?”朱奇急忙问道,“她是出了什么意外了吗?”
“没有,她是顺城电视台的首席人物,”安静带着一丝崇拜的表情说道,“还是连续三届当选为顺城人大代表,参加了全国好几届人大会议,就这样一个生活在聚光灯下的能干女人,在她四十岁那年,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削发为尼,去了顺城当地的一所女尼寺院,终身陪伴青灯古佛,这件事当时让好多人都匪夷所思呢!但她的女儿坚决支持!”
“四十岁就出家为尼了,”朱奇在心里默默回忆,“那时的小茹有多大了呢,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吧,以她的阅历和天赋,她已经可以算是个成年人了,秦璐阿姨是不是在小茹完全自立成人以后,她一颗心再也了无牵挂,就去了女尼寺院,修身养性去了,能够放着尘世的荣耀光环,去安顿好自己的心,秦璐阿姨真是看的开呀,”朱奇心中想道,三分惋惜,七分感慨!
“慎进,不消说,”终于走进自家的小院来了,朱奇看着眼前的这幢面貌焕然一新格局却和以住并无二致的独门小院,向慎进说道,“这又是那位义薄云天出手阔绰的兰总手笔,对吧?她想要我对她感恩戴德?”朱奇微笑着说,话里不觉带上了一股戏谑成份。“不过,我真还是要感谢一下这位兰总,我家自我出去之后,想必就再也没有住过人了,没有人住的房没有人气,破败的快,她能替我将它修葺一番,能保持至今,我真的应该谢谢她的。”
“朱奇将军旧居”,在围墙的大门口上方,有人用角铁焊就了这几个大字,并喷上了烤漆,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想来这也是兰小茹的创意了。
“房子是兰总公司出钱重新修葺的,不过,在兰总修葺之前,”朱慎进看着朱奇脸色说道,“奇爷爷家的房子可是有人在住,这人就是秀珍奶奶—”
“你说什么?”朱奇不觉失声叫道,“你是说秀珍阿姨回来之后,就住在我家的这间小屋里面,她没有回她原来的家里去住?”原来的家?朱奇一下想到,秀珍阿姨哪里还有适合她居住的家呢?子顺死后,她听从子民叔的召唤,去了深城,子顺家里肯定她不会再回去了,子民叔叔那里的家本就是一个破房,一个单身汉的空房,子民走后,空置了很久,也不适合再去住人,她的娘家,性格暴燥的王铁匠,在子顺死后,秀珍又对害死子顺的子豪儿子朱奇照顾有加,让王铁匠面上难看,早已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了,所以,自家的两间房屋,自然成了秀珍阿姨的最好容身之所,再加上,是自己千里迢迢将她从深城接回,她住在里面,似乎也是合情合理,只是,秀珍阿姨住在自己家的屋里,是不是有她自己的原因呢?朱奇一张老脸也感觉有些发红起来。
“那时的我还没出生,”朱慎进注意的看了他的奇爷爷一眼,“我听我爸他们说过,秀珍奶奶在回来之后,就说你将来会回来的,在你回来之前,委托她替你家照看房子,后来,她就一直住在里面,有时,也有人看到她自己一人,上了屋顶,去处理那些漏雨的地方,偶尔也请一个师傅匠人,将那些不牢的地方修整修整,更多时候,她就一个人默默的呆在房间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样,过了好几十年,直到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享年一百岁整!人们常说住这房子的人能够高寿呢!”
“那要是这样,我也想在这里住上一阵,”安静笑着说道,“我要求不高,活到九十岁就可以了。”
“那些无稽之谈你也相信?”朱奇苦笑一下,“我妈不是住在里面吗?那么早她就---”朱奇没有说下去,他开始细细打量着这个他离开了长达88年的老家,怎么就像昨天才刚离开它一样,这88年的光阴,它们都去哪儿了呢?
这个兰小茹确实是出手阔绰,这房子,不只是简单的修葺过,它差不多是完全拆了重建的,地基重新打过,以前的几根用砖垒就而成的柱子,现在是用钢筋混凝土浇灌的,墙面粉刷一新,原来房顶上的泥瓦,现在全换成了清一色的琉璃瓦,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停留原有的格局上重新建造的,结构如此,房间里面呢,朱奇走了进去,房间里面立即亮起了灯光,在门口处的墙壁上,安置了时新的声控开关,这是爸爸的房间,原本不多又很成旧的家具现在全被换成了新的,床上的被单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天天有人收拾一样,朱奇不由得又看看地上,地板砖上也是干干净净,他不由得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身后的慎进。
“这是兰总专门派人打扫的,她要求对这房间的清洁至少要每周一次!”朱慎进说道。
朱奇点点头,他不再说什么,起身进了里面那间,这是他小时候住的房间,家是一个有着多层包裹的概念,需要一层层的去体会它去剥离它,以至进入它的核心地带,现在朱奇觉得自己来到了家的中心,和外面父亲住的房间不大一样,这里面多了一个书橱,里面的书是自己小时候的藏书,这没法去翻新!兰小茹再有钱,她也不大可能去给自己找回几十年前的藏书了,三国的连环画,未来得及还给子民叔的已经发黄的人民文学杂志,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这些放到现在应该都是珍宝了,感谢秀珍阿姨将它们保持完整!尽管她识字不多,但可能她也会在晚上,翻翻这些书,用以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只是现在无从得知秀珍阿姨晚上是住在自己的房间里面还是外面父亲的房间里面呢?这样想的时候,朱奇觉得了自己的可耻,他又想起了小茹的母亲,在自己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了出家为尼,是否她在那里会感觉到心灵的平静了呢?同样,和她差别很大的秀珍阿姨,在回到村子以后,也谢绝了别的男人的追求,一个人,在这间小屋里面,独自终老,这间小屋,和秦璐阿姨的尼姑庵,是否在存在意义上有着如出一辙的功能呢?
两个女人,经历不同,学识各异,但在某个时间段,却都选择了同一种生活方式,这不是在逃避,倒更像是在寻觅,我们肉身的生存空间迥然不同,但在选择精神的平静方面,我们或许应是相通的,秀珍和秦璐,她们从不同的人生道路,走到了同一个终点!
殊途同归,这或许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明白的人生真谛!但真不是每个人都明白这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