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谁在等我呢?是那鹅公山上的树,蛇,还有妈妈的坟茔?还是那回龙河中的小船,河里的虾,鱼,还有那河面上闪着金光的晚霞夕照?都不是!
“是你们朱家村的村委会主任,他一人前来接你,”身边这个女人说道,“本来部队上是想直接打电话到县武装部的,由他们安排接待,后来不是给你大骂了一通吗?你说你只是一个回乡老朽,动那样大的排场干什么?于是后来征得了你的同意,只由朱家村派出一个代表来机场迎接。”
“我骂过人吗?”朱奇心里问自己,他本来想问身边这个不知是叫秀珍还是叫安静的女人,但后来还是忍住了,她这样说,自己肯定是骂过人的,而且骂得不轻,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暴燥易怒的呢?不管它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向前走吧!
朱奇走出了机舱,眼前是一片耀眼阳光,他不由得迷缝了一下眼睛,安静走在后面,用一只胳膊扶着他腰,在朱奇走下飞机舷梯的最后一级时,两个穿着天蓝服饰的空姐站在地面上,向他一躬身,“首长慢行,欢迎下次再来乘坐我们航班!”
“哦,好的,好的,”朱奇连忙点头,他的双脚一踏上坚实的土地,心灵就为之一颤,他再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自己是从那上面下来的,这点确信无疑了,只是自己来自哪里呢?他模糊的记得应是深城,还有,那些穿着天蓝衣服的空姐,在登机前应该穿的是一身白色服饰吧?他目光转向这个搀扶着他的女人,“秀珍,这些空姐什么时候换掉了衣服呢?我怎么没有看到?”
“秀珍?”身边的这个女人格格的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首长,我和你说过,我是安静,是你的勤务兵,那些空姐没换衣服,她们一直是这身打扮,而且,她们要换衣服也不会让你看见,你是首长也不行!”安静的笑声让朱奇有点不大习惯,好在安静一下安静下来,她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朱奇,“哦,莫非你真有个叫秀珍的红颜知己?你这么念叨着她,她是你曾经的梦中情人吗?”
“不是,不是,”朱奇脸上发红,“我可能刚才在飞机上有点走神,想起了老家的一个故人,就顺口说了出来,你说那些空姐一开始就穿的蓝色衣服?”
“是呀,”安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首长,您今天有点反常,是因为回到久别故乡了吗?这土地,这人群,还有这城市里的摩天大厦,”安静用手一指远处的林立高楼,“久别重逢,再回首恍然如梦?”她有些调皮的说。
“这个,”朱奇略微停顿一下,“这里还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在我心里,只有朱家村,那才是我真正的故乡,那里有鹅公山,山上有个大洞,还有回龙河,河里有我家的船,那些才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这里是省城,气势恢宏,傲然屹立,我不敢认为它是我的根,我觉得自己不配!”
“是吗?”安静奇怪的看着他,“你这样一个威名显赫的将军,说自己不配?你太过低调了吧?首长,你还记得你有多少年没回家了?”
“这个,”朱奇一时觉得难以回答,“太久远了,我得慢慢算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髦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安静笑着说道,“我感觉贺知章这首回乡偶记好像是为你专门量身订作的,此情此景,再没有比这诗更能准确的反映你现在的心境了吧?”
“这不一定全部准确,”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后面两句应改为儿童未见也相识,笑迎王者复归来!哈哈,朱老,你好!安静,你好!”这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下迎了上来,热情的握住朱奇和安静的手一顿乱摇,“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朱家村的村委会主任朱慎进,和朱老是本家,朱老对我这张脸还有点印象吗?”他将他那张胖脸微靠近朱奇眼睛,并自动调整好角度,让朱奇看的更加清楚一点。
朱奇一时怔住,“你是四叔吧?哦,不对,你是四叔家的后人。”
朱慎进在听到朱奇说出四叔两字时微微发窘,但他毕竟是官场人士,(尽管是中国最低行政长官)很快的就将气氛调节得恰到好处,“朱老好眼力,我太爷爷是朱老四,也就是你说的四叔,不过,从这里来看,你应该算是我的爷爷辈的人了,对吧,安静小姐?”
“还是称呼我为安静吧,不要在后面加个零碎,”安静笑着说,“现在你爷爷经过长途飞行,有点累了,我们上车走吧,噫,那边那辆凯迪拉克是你的吗?”
“哎,不值一提,”朱慎进的脸上有一丝故意不掩藏的得意,“一个朋友送的,不要不行,真没办法,朱老,安静,要不我们先在机场外面吃个便饭,然后再开车回家,好吗?”
安静刚想答应,却听到朱奇在说,“还是回家吃吧,有这样的好车,两个小时就可以到朱家村了吧?”
“不用那么久了,”朱慎进又有点得意起来,“现在朱家村到重城这条路,也已经和高速公路接上了轨,那是前几年我主要抓的工作之一。”
“看不出来,你还真有魄力,”安静笑着说道,“要不这车让我来试试?我在部队,还没多少机会开这样的好车呢?”
“请,请,”这个有魄力的村委会主任热情的让安静坐到司机位置上,然后又请朱奇坐到前面副驾驶上,朱奇摇摇头,“慎进,你也坐到后排来,我有好多年没回来了,想和你唠唠磕。”
“好的,爷爷,”朱慎进喜形于色,“平时少有机会得到爷爷教诲,现在正好听听爷爷授课。”
“没那么庄重严肃,”朱奇笑着说,他用手捋了一下头发,放下手时,发现因为静电反应,他的手指上粘着几根银丝,他看着这几根白发,苦笑一下,人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忘!但现在来看,这白发也未见得公平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朱奇将白发在手里把玩,用拇指和食指捻着它在指间滚动。
“这不但我知道,我们全村人都知道。”朱慎进有点庄重的说,“朱老,你是我们朱家村的骄傲,你的一切事迹,我们全村人都耳熟能详。朱老,有88年你没有回家了!”
“那么我自从第一次离家之后,中途有过回来吗?这点你清楚吗?”朱慎进的庄重让朱奇不自然的跟着严肃起来,“或许那时你还未出生,不知听别人说起过没有,你记得吗?”朱奇眼睛看着他的这个孙子辈的朱慎进。
“中途有过一次!”朱慎进没有一丝犹豫,“那次是送秀珍太姑回来,不过,那次你并没回到朱家村,你将秀珍太姑送到重城,就又回去执行任务去了,秀珍太姑是单独一人回来的,那次,你应该只算回了半个家,可以这样说吗?”
“哇!真的是有个叫秀珍的太姑呀!”在前面开车的安静一下回过头来,夸张的惊叫一声,“怪不得将军在路上几次提到过她的名字呢,有戏吗,首长?”
“安静不要胡说,”朱慎进有点生气的对安静说道,“从辈份上讲,秀珍太姑是朱老的阿姨,而且从秀珍阿姨回来时说起的,朱老当时对秀珍太姑敬若天人,对不,奇爷爷?”这个精明的村委会主任又一次改变了对朱奇的称呼,显得关系更近一步了。
“对不起,首长,”安静似乎这时才意识到后面坐着的是军队中的泰山北斗,不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朽,她一下沉寂下来,像是第一次受到了委屈,眼圈有点泛红。
“没事的,小安,你不用自责。”朱奇看到这个女人眼泪在眶中打转,忍不住一阵心酸,这时的她,梨花带雨,身上又有了秀珍的影子,他简直想去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并将她搂在怀里,但是眼下他更为关心的还是那个秀珍,已经不知在哪里去了的秀珍,她一人回的朱家村,自己并没有送她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和他在重城就分手了呢?是俩人都无法面对他们的将来吗?在这个传承了上千年的村庄,有一些东西太过沉重太过顽固,他们无法将之轻轻抹去,将之粉碎,但他们彼此爱过,这是毫无疑问的了,还有,她的毒瘾,最终是不是都戒掉了?
“那秀珍阿姨,她---她回来后,身体还好吗?”朱奇小心翼翼的问道,虽然他明知道现在秀珍阿姨不论戒毒成功与否,她魂已经远在天国,但仍然想要知道,她的后来,她的未来是怎样的一段历程。
“她回来后,身体倒是很好,”朱慎进说道,他向安静歉意的笑笑,为自己刚才对她的态度生硬。安静没有理他,只管自顾自的专心开车。“但她变得不爱说话,老是一个人呆呆看着天上,陈二婶他们几个妇女,曾经问过她为什么奇爷爷没有一起回来,秀珍太姑有时一言不发,有时她也说一些,说一些大家都不大明白的话,奇爷爷,你不要见怪,秀珍太姑她说你回不了头了,她说你这一生注定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你不能落地,你一落地,你的人生就很快会被结束,她有时还说你的前生是一只鸟,等等,奇爷爷,你怎么了?”朱慎进一下就发现了朱奇用手揉着眼睛,安静平稳的将车停在路边的应急车道上。
“呵,没有什么,”朱奇摆摆手,“小安,继续赶路吧,慎进,那你还知道你秀珍太姑后来的事吗?”
“她后来也没什么事呀,”朱慎进不以为然的说道,“她回村之后,倒有几个男人对她有意思,托人来对她说,但她一直没有答应,后来就一直独身终老,不过,她也应该算是高寿的了,我记得她死那天,正好是她一百岁的生日,就这事,在我们村庄流传好久,我记得我从那时开始就有了记忆。”
“她活到百岁才走的呀?”安静像是一下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有几份惊奇的说道,“一个女人,能独自活到一百岁才走,不论她这一生怎样,这都是个传奇!”
“我有点困了,”朱奇说道,“想要眯缝几分钟,慎进,回去再说说别的吧。你讲了这么多,也休息一下吧?安静,辛苦你了,不用开那么快,可以开慢一点,现在,我有了大把的时间了,不急。”
朱奇说完,就真的眯上了眼睛,慎进和安静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两个精明的现代人,如何看不出朱奇对他秀珍阿姨的那种牵挂和---怀念!现在满头白发的朱奇,或许因为疲惫,或许因为伤怀,或许更是因为近乡情怯,他暂时合上了他的眼睛,他那永远炯炯有神的右眼,他的那似瞎实存的左眼,那被赋予了神之眸的左眼,现在他将它们全都合上,眼睛也会累的!
朱慎明有点遗憾,汽车已经快要开到他领导下的土地了,他本准备给他的朱奇爷爷详细介绍一下路边的大棚菜,招商引资的项目,村民们都盖起了新楼,公路修得宽而且平整,有许多家庭都买了小车,孩子们上学不但不交学费,成绩好的还可以由村委会出资去出国深造---“这是什么味道?”本已闭上眼睛的朱奇一下睁开了眼,“这么恶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