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子书珩一行抵达了南隶。

他用缥缈经改换了自己和吴刻、林晚泊的容貌与穿着，看起来就像是路过此地的商贾，但遥遥望见城墙上悬挂的东西，还是露出了哀恸神色。

吴刻闭了闭眼，林晚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天边火烧云密布，阳光染着鲜红倾泻而下，那颗头颅茫然地睁着两只眼，凌乱的长发随风飘动。

一阵被沉痛笼罩的静默过后，子书珩沉声道：“按照原计划行事。”

吴刻与林晚泊齐齐回应：“是。”

为防止被姜炎琢埋伏的眼线盯上，三人骑马绕进林子，再出来时，子书珩和吴刻已经恢复了容貌，林晚泊则不知所踪。

子书珩和吴刻骑马行至城门下，子书珩脚底发力，纵身一跃，便飞下了马，紧接着他脚蹬城墙，行云流水地攀至墙顶，一把抓住王淮的头，而后又沿原路飞驰而下。

无言中，他与王淮静静对视片刻，伸手阖了王淮的眼。

他接过吴刻手中的红布，裹住王淮的头，而后装进盒子里，吴刻双手接过木盒，装进行囊。

他们沉默着骑马进了城门。

南隶荒无人烟，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黄昏浓重的色泽渐渐褪去，变成晦暗的阴青，风吹起地上的树叶，一路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发现干涸了的血迹。

子书珩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以宁靖侯的实力，除非出动四方军进行人海战术，否则绝不会败给姜承治和三月七日，显然，他一定是遭到了姜炎琢的暗算。

无力感萦绕在子书珩心头，他忽然想起无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历史的洪流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宁靖侯戎马一生，顶天立地，最终战死，也是为了自己的王，虽败犹荣。

而姜炎琢把宁靖侯的头颅挂在城墙，绝非只是要向他示威这么简单，想必檀京城马上、或者已经陷入水深火热。

马蹄声穿过无人的街道，显得格外空寂。

道路尽头正对着一栋小楼，与周围被黑夜淹没的空城不同，楼中灯火通明，楼下两扇大门敞开着。

子书珩下了马，体内的蛊虫告诉他，杀意潜藏在这座空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在心中向它们表达了感谢，并与它们达成一致，脱困前暂停进食。

吴刻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下，背着长条形的包裹，与他一同进了楼。

大堂内没人，他们顺着一侧上了楼梯，攀上两层楼，穿过廊道来到三楼的正厅，就见披头散发的子书祯被关在正中央一个黄金铸成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箱子里。

这箱子大约四尺高，若是里头没有放置凳子，子书祯就只能是半蹲着。

叔侄二人目光猝不及防地隔空相撞。

子书珩脸上并无多大波澜，子书祯却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他最先想到的是子书珩果然与姜炎琢暗中勾结谋害他，但立刻又想起姜炎琢昨天说过精彩戏码这样的话，觉得事情绝非这么简单。

子书珩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很快便转向了坐在侧旁摇扇子的姜炎琢身上。

大名鼎鼎的三月七日三姐妹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身后，屋子里并没有姜承治的身影。

“好久不见。”姜炎琢唰地一下收起檀香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子书珩在他对面俯身而坐，吴刻面容冷峻地立在子书珩身侧。

一阵空气凝滞的死寂中，子书祯突然开了口：“他的扇子有问题，是幻慈香！”

子书珩心中略感意外，眸光微闪，却没有偏头去看他。

他害怕自己的目光对沦为阶下囚的子书祯而言是一种莫大的伤害。

“陛下不必这么担心大翰王。”姜炎琢虚情假意地向子书祯解释，“陛下有所不知，我与大翰王去年就已经见过面了，那时他身边带着另一位吴姓将军，已经吃过一次幻慈香的亏，绝不会犯第二次错误，我猜他早就备好了解药，而且他体内有本命守宫护体，本身就五毒不侵，幻慈香能奈何得了你和宁靖侯，却是奈何不了他的！”

这话让子书祯悲愤交加，当即怒喝道：“朕何时担心他了！？你这个卑鄙小人，若非你暗中下毒，宁靖侯岂会……岂会……呵……”

他声音变得沙哑，没能将话说下去，最终只神情悲凉地发出一声冷笑。

子书珩垂下眼睫，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啧，陛下毕竟读过不少兵书，怎么会觉得我卑鄙呢？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么？”姜炎琢虽然在与子书祯说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子书珩，“有些人生来便天资聪颖，有老师教，有血脉可以继承，而有些人生来便被人视作蝼蚁，难道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他说的既是隐忍求全的子书珩，也是曾经不得不隐忍求全的自己。

子书祯从这番话里品悟到了这一层，越发搞不清楚子书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冷声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既然敢前来涉险，自是预见过这种结局。何必说这么多，杀了我便是！”

“有些人虽被命运抛弃过，却也被手足珍视过、甚至暗中保护过，捧上高位，可惜的是，直到跌落神坛，还觉得是对方亏欠自己……陛下稍安，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姜炎琢轻轻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卷纸，将其扔给子书珩，“李兄，我为了废掉这纸约定，可是冒了不小的风险，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王淮不仅重伤姜承治，还伤了我的风儿雨儿和晴儿，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已经完成了约定，不亏欠你什么了！”

子书祯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暗语，视线落在子书珩手中的那卷纸上，子书珩没有作声，将其递给身旁的吴刻，吴刻心领神会，在掌中凝聚真气，五指发力，只短短一霎，那卷纸便被捏得粉碎。

“人，我要带走。”这时，子书珩面色沉静地说了来到此处的第一句话。

子书祯心头猛地一颤，呼吸也跟着放得极慢，忽然不敢抬眸去看他。

“不是吧……”姜炎琢假装难以置信地笑了笑，用檀香扇指着子书祯道，“就在昨日，他还以为是我与你合谋害他，你是傻了吗？竟然要救这种人？”

子书珩不答，只问：“条件。”

姜炎琢看戏似的看着他：“哟，我记得去年你还不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啊，那时的你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比现在有趣多了！怎么，可是遇人不淑？长公主冷待你了？没关系，我这里有的是美女，你随便挑！”

你娘！师姐这辈子都不可能冷待我！子书珩闻言勾起了唇角，宛若冰山融化，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眸中波光流转，尽显风流与佻达：“别装啦姬兄，你答应与老师合谋，不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阶下囚么？”

“不不不，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只是为了废掉那纸约定而已！当然千里迢迢的，你来都来了，难道就不期盼着发生点什么？”姜炎琢笑盈盈地说，“师长夷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这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我是不及李兄聪明，可总不能傻乎乎地被人当猴耍吧？”

子书祯不明真相，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他已然明悟——子书珩并没有与姜炎琢合谋害他，恰恰相反，在这场早有预谋的狩猎中，子书珩也是姜炎琢的猎物！

可子书珩不是已经暗中与姜炎琢结盟了吗？为什么两人又要敌对呢？

难道……子书祯隐隐察觉到什么，不知是因为对子书珩的恨意，还是因为此刻虎落平阳的羞愤，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不需要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