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和。
义宁王的车队在王宫前停下,段忘渊先下了车,恭敬地迎接不妄和林晚泊进了宫门。
他已经昭告天下,明日一早,不妄大师将在祭坛公开为义宁长公主腹中胎儿卜卦。
说是卜卦,其实并不准确,佛法里有五眼一说,即从凡夫至佛位,对于事物现象终始本末的考察功能,分为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以及佛眼这五个层次。凡是四象经修炼到了一定境界,都能达到开天眼的效果,通俗的理解便是可以通过内视、透视、遥视、微视,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当四象经臻得圆满,那便可打开慧眼,而慧眼又包括多眼、析眼、追眼、预眼这四种类型,概括来说,就是能看到一件事物的过去与未来,当初不妄为子书珩诵经,正是看到了子书珩陷入山吹、易千面、师长夷的恩怨之中,所以才劝他回头是岸。
段忘渊已经知道林晚泊曾经的身份,但毕竟是跟着不妄来的,为免落人口实,并没有安排他与段忘容相见,他让段卓远招待不妄和林晚泊,自己则偷偷溜到了长公主府。
正是黄昏,一枝盛开的白玉兰悬于窗头,轻纱遮面的女子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书,声音低而柔地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看着这一幕,段忘渊忽然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同样是花开满园的春季,同样是让万物变得柔和宁静的黄昏,同样是坐在窗头,念着这首小诗。
不同的是他不是站在窗外,而是坐在窗外的一颗树上,看着念诗的人、和坐在她腿上的小女孩。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陈广秋将这一整首诗念完,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温和地问:“容儿会背了么?”
女孩梳着双螺髻,圆脸蛋儿,皮肤雪白无暇,嫩得仿佛一捏就能捏出水来,她有着一双明媚的杏核眼,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是灵气,她认真地点头,扯着奶音说:“娘亲,我会背了,可是我不懂这首诗讲得是什么。”
“这首诗啊……”陈广秋刚要解释,就被窗外传来的稚嫩而又桀骜的男孩声音打断:“笨蛋,这就是一首写痴男怨女的诗而已!”
陈广秋又好笑又好气地望着坐在树上的小屁孩。
“哼,将来我长大了,才不会教孩子念这种诗呢!”
“那你要教孩子念什么诗啊?”陈广秋好奇地问。
“当然是嘴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哎呀!”小屁孩说着说着两只小短手便摆起了架势,却只听“咔”地一声,他屁股下的枝丫竟被压断了。
宛若一阵迅疾的风,陈广秋径直从窗户翻了出去,双脚落地时,她已将那刚有她大腿高的男童抱在了怀里。
男孩惊魂未定,小手紧紧拽着娘亲的衣服,远远瞥见那小女孩趴在窗头,奶声奶气、焦急地对着他喊:“忘渊,你没事吧!”
直到此刻,段忘容为腹中子吟诵“蒹葭”的此刻,段忘渊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他的姐姐马上就要做娘亲了。
“想什么呢?”段忘容放下了手里书,目光恬淡地注视着他。
“没什么。”段忘渊笑了笑,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湿了眼角,不由得怔了怔,段忘容早已将他的神情收在眼底,浅笑着问:“可是想娘亲了?”
她今日吟诵蒹葭这首诗,不过也是因为思念已故的亲人。
段忘渊没做声。
段忘容说:“我想娘亲了。”
段忘渊微微睁大了眼。
段忘容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不妄大师已经到了吧?”
段忘渊“嗯”了一声。
“你来……是为了开导我?”
“不是。”段忘渊说,“我来陪陪你。”
他没有换着方式挖苦人,段忘容顿感受宠若惊。
段忘渊从长廊绕进来,坐在贵妃榻上,端起茶壶倒茶,而后安静品茶,就是不说话。
段忘容便开口打破沉默:“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近来我经常会做梦。”
身穿玄衣宽袍的少年乌黑的鹰眸看了过来。
“梦到有人教我练双刀。”段忘容说。
段忘渊愣了下,旋即笑了:“你那双刀……该不会是从梦里学的吧?”
段忘容四岁开始去长平为质,直到八岁才被段烈接回来,四岁去的时候肤白貌美,回来时则长了满脸黑麻子,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晓——准确地说,她只记得自己在神泉教待过一段时间,但印象十分模糊,甚至不记得神泉教哪些人与她打过交道。
而在学九段枪法之前,她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使用双刀,单凭这不知名的刀法,便可将跟在段烈身边习武多年的段忘渊击败。
当时所有人都问她,这使双刀的功夫是跟谁学的,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如果是从梦中所学,我又怎么会忘记呢?”段忘容否定了他那玄而又玄的猜想,又道,“我看医书上讲,身怀六甲的人都会做胎梦,说不定我能通过做梦恢复记忆呢!”
梦里有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一次一次地、不厌其烦地教她摆姿势,她操控着自己的意识转回头去,总能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再往上看,就不行了,她无法看到他的脸。
“不好的记忆你恢复它做什么?”段忘渊显然对此并不能苟同,他很害怕姐姐记起长平人对她惨无人道的虐待,不知不觉间已带着些命令的语气:“孤这便让御医为你添置安神香,让你沾到枕头便陷入昏睡!”
段忘容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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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风和日丽,祭坛周围人山人海。
能围观这场卜卦的,都是身家底细十分干净的百姓,当然想要在这种场合进行刺杀,本身就比登天还难,更遑论还有一个排在高手榜第一的不妄在。
红色地毯直接扑到了道路尽头,义宁长公主轻纱遮面,穿着一袭纯白色的长裙,头戴象征身份的白纱冠,在众目睽睽下阔步走向祭坛。
周遭虽里三圈外三圈地站满了人,却出奇地安静。
不妄僧袍外裹着鲜红色的袈裟,他单手立掌,神色平静地站在祭坛中央,看着那人离着自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