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卡平那一关,子书珩顺利见到了庞夏王。
正是晚膳时间,子书珩虽然来的突然,夏哈甫·哈拉汗却很高兴,一高兴就要召朝中大臣进宫陪子书珩用膳,却被子书珩婉言相拒:“我是有事相求才连夜赶来见舅舅,舅舅莫要为难我了。”
这一回,他的称呼再次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夏哈甫·哈拉汗本就珍视这个体内流有同样血脉的外甥,此刻从他的表情中读到了窘迫与焦急,便差退了身边的人,只留了个贴身太监伺候。
他引着子书珩在餐桌前坐下,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子书珩并未提起卡平的事,而是道:“舅舅近些日子可有听闻义宁那边的传言?”
夏哈甫·哈拉汗点了下头,温言宽慰:“不过是长平余孽的流言蜚语罢了,珩儿不必为此伤神!”
子书珩毫无保留,坦诚相对:“实不相瞒,我的确是天煞孤星命,不过知道这个的人少之又少,而我中毒之后便卧榻不起,得老师救助才能下床,但我依旧无法像寻常人那般生子,只因容儿本身体质特殊,才有幸怀上了这个孩子,如今支撑我活着的是鬼医为我种的蛊虫,我也不知能否再生子,因此容儿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对我十分重要。”
他说了这么一大串,夏哈甫·哈拉汗一时听得竟有些懵。
需要消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克死父母,兄弟少力,亲友反目——没错,是天煞孤星。
至于生不了孩子……一开始是因为体弱,后来怎么又变成了蛊虫?
哈拉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倒是很确定——珩儿对我坦白到此种地步,看来是真的遇到难题了。
子书珩见他迟迟没有作声,便放慢语速:“舅舅,谣言这事我不放心,我必须得回滇和一趟。”
至此,夏哈甫·哈拉汗已经将他的难处回味过来了:“但你走不开。”
“对。”子书珩说,“大翰农耕已经步入正轨,但今年五月到九月这五个月的粮食只能从别处买进,我找不到合适的买家了。”
与上一次见面不同,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向夏哈甫·哈拉汗示弱,这么做带来的直接好处便是让对方在一定程度上放下戒备。
“粮食的事还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想要多少军粮,直接写信告诉我便是。你本就体弱,可别累坏了身子,来,吃菜。”夏哈甫·哈拉汗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鲜嫩的烤羊肉,“尝尝这个。吴将军,别这么拘谨,快动筷子啊!”
子书珩温顺地笑起来:“有舅舅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说着把碗里的羊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好吃!”
“你这孩子。”夏哈甫·哈拉汗眸中漾开年长者的宠溺,轻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有了军粮你便能走开了吗?”
“还是不行的。”子书珩咽下嘴里的肉,“义宁谣言的目标是我,我一旦离开,子书祯定会命王淮攻打铁骑营,当然我会提前想办法震慑住子书祯,但如今天下局势混乱,我也无法保证有十成的把握,一旦震慑失败,舅舅可愿打开翰朗城门,让铁骑营进来避难?”
他很笃定,王淮是攻不破翰朗城门的,只要铁骑营进了翰朗城,便可在极大程度上阻止铁骑营与车骑营的自相残杀。
除了在王妃面前,吴顷从未见小王爷将姿态放得这么低,他原本还纳闷不过买粮而已,有必要做到这样吗?听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君王思虑到底有多么深远。
夏哈甫·哈拉汗并没给出正面的回答,而是问:“子书祯处处针对你,你直接率领铁骑营攻破檀京,取而代之不是更好么?”
“舅舅未免太看得起我了,铁骑营不过区区三十万,车骑营和羽林军加起来则是五十万大军,若真的打起来,我未必就能占到上风。”
夏哈甫·哈拉汗刚要说“孤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子书珩便抢在前头打断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让铁骑营攻打自己国家。”
其实如今的子书珩在整个神州大地完全可以呼风唤雨,若是讨伐子书祯,他北有庞夏相助,南有义宁支持,南燕与义宁又是盟友关系,恐怕也会趁机加入讨伐大凉的队伍里,再加上无咎和师长夷,子书祯的胜算几乎为零。
可是打赢了又能怎样呢?
他称帝,庞夏自是会终止对大凉的仇恨,神州大地格局重新洗牌,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争,但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
铁骑营与自己国家对抗,征战期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这所有一切,他子书珩能承担得起么?
他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掉!
越是手握大权,越是小心谨慎,但凡还有选择的余地,他绝不允许自己做挑起战争的千古罪人!
让军队进城避难绝非无关紧要的小事,夏哈甫·哈拉汗露出为难的神色,沉声道:“孩子,如今你手握主动权,不主动出击,待你被逼无奈时,你一定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我现在不是还有退路吗?”子书珩桃花眸里亮着光,定定地望着他,温和的语调里满是真诚,“舅舅不就是我的退路吗?”
夏哈甫·哈拉汗双眸猝地一怔,他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的自己竟会被这个小外甥直戳内心深处的软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拒绝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忽然想起了眼前年轻人的母亲,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悲戚,爱人不能爱,家人无法团聚,就连遗体都无法回归故土——姐姐的一生已经够不幸了,他的儿子生来便背负着两国止战的使命,帮他这一回又能怎样呢?
哈拉汗闭了闭眼,终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舅舅答应你。”
子书珩霍然站起身,吴顷忙跟着一同站了起来。
紧接着,在吴顷错愕的目光下,子书珩撩起衣前襟便要跪下身。
夏哈甫·哈拉汗立马上前拦住:“你这是做什么!”
子书珩却退后一步,还是倔强地跪了下去,他对着夏哈甫·哈拉汗完完整整、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正色道:“舅舅之恩,珩儿无以为报!”
夏哈甫·哈拉汗心中五味杂陈,好似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千万言语,只化作一句:“好孩子,快起来吧,陪舅舅喝俩口小酒?”
“哎!”子书珩微笑着应道。
这天夜里,子书珩与这位慷慨的舅舅把酒言欢,一直喝到了天亮。
夏哈甫·哈拉汗想听夏雪安的故事,他便将娘亲短暂而精彩的一生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后来夏哈甫·哈拉汗有些醉了,说起自己此生最想不明白的事。
他说:“孤时常想,申屠代代为将,为我庞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何到了孤这里,偏生就出了岔子?”
子书珩不知想起了什么,捏着酒爵静默良久,淡声说:“这便是君与将……躲不开的宿命吧。”